李登建老师题字
小说专栏
文/刘贤纲
石河城的丁香女
01
八月，某夜，我，30岁的新晋酒鬼，一手提着半瓶酒，一手提着一只鞋子，从石河城的望海楼酒店一路晃到石河北岸的白鹭湾。
刚下过一场雨，河水暴涨，月亮白得刺眼。只要我轻轻一跳，月亮就熄灭了。
“投河之前，留下酒来——”
说话的是谁？只见他下半身泡在河水里，上半身一丝不挂，秃头，大耳朵，两撇像鲤鱼触须的胡子。他歪着头，一对海豹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确切地说，是盯着我的酒瓶。尽管我酩酊大醉、去意已决，但，眼前突然冒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老头，我还是打了个寒颤。
“我刚才见过你，在望海楼酒店。”老头又开腔了，身上的水滴滴答答，“你光着脚，提着一只鞋子，一口气干掉了半瓶高粱酒。奇怪的是酒店老板怎么不把你赶出去？”
哦，想起来了——我在酒店一楼买醉的时候，是有这么一个秃头大耳的老头，坐在靠门的角落里，也是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我——或者不如说是看着我的酒瓶。我正烦得要命，恨不能抛鞋子打他，幸好酒店老板过来，把他当乞丐赶走了。之后，我就像梦游一样到了这里。哎，光着脚也罢，我居然还提着一只鞋子！另一只鞋子呢？
“这么说，你——秃头大耳，从酒店里开始就一直跟着我，就是为了这半瓶高粱酒？”我醉醺醺地问他。
“啧啧，这酒有个很大的曲味。”秃头大耳闻到了酒气，两根胡子立即勃起，抖动了几下，“你啊，半瓶下肚就醉成了猴子，好酒给你糟蹋了。借酒浇愁，不如抽身断水，一了百了。来，酒给我，我会让你躺在水上，像瓶子一样漂流入海。”
我二话不说，把酒瓶和鞋子一抛，仿佛卸下了满身的重担。秃头大耳放过了鞋子，却一口衔住瓶嘴，像是在耍杂技。不过，我可没有心思欣赏他的表演。我转身，面向石河城的万家灯火，说一声——“别了，人间！”背水倒下。
02
“躺在水上，像瓶子一样漂流入海”——秃头大耳说的不错，我躺在水上，感觉像是从温暖柔软的肌肤上滑过。这儿是入海口，河面开阔，水流缓慢。微风习习，流水汩汩。也许，我已经死了——至少是心死了。我闭上眼睛，月亮熄灭了……怪哉！难道是回光返照？身处奇境，我居然还顾得上回望那个致命的人生片段——
我走进植物园。月光雪亮。一对情侣，坐在樱桃树下缠绵。夜色多么好，惊扰他们简直是罪过。我悄悄路过，却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刹那间，风云突变——那个如痴如醉的女角，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女神吗？男角——哎，不说了！我如遭雷击，浑身短路，火烧火燎；我绕到樱桃树后，脱下一只鞋子，对准那对狗男女使劲抛了过去，然后——落荒而逃……哎，我早就知道她惯于广种博收、滥施感情，决不会对谁钟情如一；而你，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你是她的唯一备选。除了妒火中烧，更不堪忍受的是——我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而立之年的我依旧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没有像样的工作，没有房子，没有希望。成功，幸福，注定与我无缘。别了，人间！
03
——秃头大耳，这是哪儿？
——海滩啊。你大难不死，海浪把你摇到这儿了。
——我还活着？
——你说呢？你给了我半瓶酒，我自然信守许诺，让你像瓶子一样漂流在水上。
——对不起，我不会谢你的。
——你是不该谢我。你应该谢谢你的美酒，更应该谢谢我们的丁香女。
——我为什么要谢谢我们的丁香女？
——要不是我们的丁香女在水下护送你，你早就沉了底、喂了鱼。
——秃头大耳，你喝多了吧？
——你的高粱酒太好喝了，可惜呀，只有半瓶了。人间总有一样东西让你留恋，比如——一瓶好酒。可是，我们的丁香女不一样。丁香女向往人间的一切，除了酒。丁香女要是看见我喝酒，非敲我的脑壳不可。不好，我得把酒瓶埋进沙里，她好像还在你身后……
——胡说。我身后，除了海水，什么也没有。
——你身后，除了海水，还有一大群贪吃的鱼。是丁香女一路护送，你才到了这儿。而你，却不知道感激她。
——就算是她救了我，那也是白费力气。我还得从头死起。
——悉听尊便。你这次没死成，算你走运。下一次，你再漂到这儿，我就是有十个大耳朵也听不到你开口说话了，除非——你带着满满一瓶酒。
——下一次，祝你走运。
——可惜，我们的丁香女最讨厌酒鬼了。
——秃头大耳，你说的这个丁香女到底是人是鬼呀。
——白眼狼，不许你这么说我们的丁香女。丁香女在海里救过多少人，你居然一无所知，你还是石河城人吗？
——惭愧。说来听听？
——天快亮了，我该回去了。这样吧，明晚你带一瓶好酒——注意：一瓶，不是半瓶——到白鹭湾，我给你讲一讲丁香女的故事，你再去死也不迟……
04
很久以前，石河城不在这儿。石河城离这儿还很远，顺这儿向东，在海底某个地方。那时的石河城，和今天的石河城一样，到处闹哄哄的。
一天晚上，城里一位娘家姓丁的孕妇做了一个怪梦：一条海豚告诉她——
“我是你多年前救过一命的海豚。用不了多久，石河城会淹没于汪洋大海之下。从明天起，每天日出之前，你要一个人去石河城县衙门口，那儿有两个石头狮子，哪天日出之前东边的那个石头狮子眼睛发红了，你就抛下一切身外之物，立即带上你的家人，背对大海，离开石河城，离得越远越好。不要告诉任何人。切记。”
丁氏半信半疑。多年前，她的确在海边救过一条负伤的小海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好在她家离县衙不远。就按梦里所说，每天日出之前她都要去县衙门口看那个石头狮子，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发红了。
终于有一天，日出之前，那个石头狮子的眼睛像害了红眼病一样开始发红了。
不过，丁氏并没有立即带家人离开石河城。她让家人奔走相告，把石河城马上要葬身海底的消息告知尽可能多的石河城人。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信以为真，抛下家业，逃离了石河城。多数人置若罔闻，不为所动。
县衙官员认为丁氏妖言惑众，欲拿她是问。
公差赶往丁氏家，刚到丁氏家门口，海水漫上来，瞬间淹了石河城。
那天，丁氏生下一个女婴。
那天，留在石河城的人唯有这个女婴逃过一劫。
05
你叫我秃头大耳，以前的我可不是这副模样。以前，我的头发密得像乌鸦窝，胡子浓得像蒿草，盖住了耳朵。我祖籍是石河城西郊的李村，他们都叫我李胡。实际上，我长相粗野，却不是一个粗人。我喜读古典名著，肚里的墨水不比脸上的胡子少。
家境贫寒，不到17岁，我就跟着一条渔船在海上闯荡。我在船上染了不少恶习，喝酒、抽烟、赌博、打架、吹牛，样样在行。
有个晚上，我又喝多了，赌输了。我恼羞成怒，逢人就骂。船员们忍无可忍，七手八脚把我摁倒在地，又高高举起，来到船头，警告我再不关上嘴巴就把我抛到海里让鲨鱼管教一下。
我吹牛上了瘾，继续大吹大擂——
“抛啊，你们这群废物，老子在海里倒背一只手就能捏死一条鲨鱼，老子刚生下来就会凫水……”
不等我吹完，他们就抛了。扑通落水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压根儿就不会凫水。掉进水里，我连一条狗、一头猪都不如。何况，这儿风高浪急，鲨鱼出没，哪有我的活路！他们也认为我死定了，估计开始商议怎么跟我的家人交代了。
因此，次日早上，当他们看到我躺在海面上朝他们打招呼时，他们一个个惊得上窜下跳，活像见了鬼。看来，我还真不是吹牛。他们赶紧垂下绳索，让我爬上船。他们端水送汤、嘘寒问暖，想搞清楚为什么我泡在海里一晚上，除了屁股青紫外屁事也没有。我自然又吹嘘了一通，说我一落水就遇上一条大白鲨，经过一番恶斗，我弄瞎了大白鲨的左眼和右眼，使其狼狈逃窜；接着又上来一头座头鲸，我正好骑到它的头上，翘着二郎腿睡到天亮。
他们当然不信我的鬼话，但还是一个劲地翘大拇指，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总之，让我说句实话很难。也许，当时我要是说了实话，接下去的事儿就没那么糟了，我也不会变成秃头大耳了。
06
我大难不死，“后福”却迟迟不到。一连三天，我们的渔船几乎一无所获，网上来的净是些小鱼小虾。
此外，我还患上了怪病，皮肤瘙痒，浑身冰凉，唯有大口饮酒才好受点。他们都说我身上有一股难闻的腥臭气，像一条烂鱼。
第三天下午，我偷了一瓶好酒，喝了个烂醉。他们把我扔进底舱，像扔一只死老鼠。
我给扔进底舱的第二天上午，有个船员踹醒了我，说船上刚捞到一个怪物——
“一条美人鱼。快上去看热闹吧。”
我爬到甲板上，拨开围成一圈的船员，看到了美人鱼。
美人鱼侧身伏地，身下一滩水，像是负伤流出的血。她的头发又粗又长，淡黄色，像海葵的触手。
据说，美人鱼下身应该是鱼尾状，没有下肢，但，这个美人鱼，双腿、双脚、趾头、趾甲一样也不少。她浑身光滑雪白，没有一片鱼鳞，看上去和一个少女差不多。
大概这是她第一次被人捕获和围观，离了海水，她有气无力，双手拢胸，大口喘气，一双大而圆的鱼眼不停地眨巴。
有人用脚尖戳一下她的脚心，她立即浑身蜷缩，像受惊的刺猬，引起一阵轰笑。
“她还知道害羞啊！”一个驼背的船员找一根竹竿，拨弄美人鱼护胸的双手。
美人鱼干巴巴地尖叫一声，像海鸥鸣叫。
我一把夺过竹竿，推开驼背——
“不要动她！”
驼背嘲笑我：“英雄救美来了。她是你媳妇还是你妹？”
我说：“那天晚上，就是她，救了我一命。”
另一个船员说：“呦，李胡，你不是说是一头座头鲸救了你吗？刚才你困得像头死猪，我们大伙费了好大劲才捞上来一条美人鱼，都还没看够呢，你就跳出来，想一个人霸占？一边去。”
他们一齐起哄。连船老大都看我不顺眼，劝我不要坏了大伙的好事。
我自知寡不敌众，只好求他们慈悲为怀，看在她救我一命的份上请立即放生；我还急中生智，说正是那晚在海里和她接触之后，我就开始皮肤瘙痒，浑身冰凉，一口气干掉一瓶酒都不管用。这番话立竿见影，吓得他们后退一步——他们可不想皮肤瘙痒、浑身冰凉。不过，要他们放过美人鱼可没那么容易。有个家伙提出疑虑——
“咱们这次出海事事不顺，连一条像样的大鱼都没捞到，是不是因为李胡招惹了这条美人鱼？要是放她回海，她万一再兴风作浪，带着鱼群走远，咱们就白忙活了。”
另一位随声附和——
“对。把美人鱼关进底舱，让大英雄李胡看着她，回去卖给马戏团。”
他们拍手叫好。
我抱起美人鱼，回到底舱。他们警告我，如果我胆敢放走美人鱼，他们会把我剥掉头皮并再次抛海里去。
07
——你救了美人鱼。
——不，是我害了她。那晚他们把我抛到海里，是她救了我。就像你投河她救了你一样。
——她怎么会给渔网捕到？
——我发现她手里攥着一粒纽扣，一下子明白了。那粒纽扣是我上船时掉落的，她大概以为纽扣对我至关重要，所以就一直跟着船，想找机会给我。
——她会说话吗？
——不会。她只会和海里的鱼类交流。她是喝海豚奶长大的。她一直在大海里生活，不知人间何年何月。我和她在底舱相处了十来天。我每天都要往她身上泼洒海水。离了海水，她会软弱无力，连声音都发不出。她吃海藻，也吃很小的鱼虾和贝类。她很聪明，很快就能听懂我的话。但要听懂她的话可没那么容易。不过，我还是听懂了一些。
——连猜加琢磨？（她说话，像海浪在沙滩上碎成泡沫，像海风吹拂海螺的空壳。）
——我和美人鱼能听懂彼此说什么，了解彼此想什么，凭的可不仅仅是推测。我说话的时候，她看着我，身上每个地方似乎都在听。她说话的时候，她身上每个地方似乎都在说。她在说，我呢，不光是竖着耳朵听，有时单凭她一个手势、一个表情我就知道她说什么、想什么。你要是听不懂，说明你根本就没有拿她当人看。
——她都说了什么？
——“大海淹了石河城”，原来这不是一个传说。原来还有一个石河城，就在大海深处，被珊瑚、贝壳和海草层层覆盖。我眼前的美人鱼，就是那个石河城多少年来唯一的居民。我告诉美人鱼，她的母亲应该就是当年第一个告诉人们大海要淹石河城的人。相传这位母亲的名字叫丁香女。而你，我对美人鱼说，你就是丁香女的女儿。美人鱼高兴地接受了丁香女这个名字。
08
大海淹城。
一群海豚游进石河城，发现了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
海豚们抚育她长大。从此，丁香女以鱼类为伴，再也离不开大海。
时常，海豚们带她在海面上跳跃，遥望另一个世界。它们一再警告她：那个世界，远远看着就可以了。不要靠近船只，那是人类对付鱼类的武器；更不要靠近海岸，那是人类出没的地方，是鱼类的禁区。不要以为你出身于人类，人类就会对你友善。正相反，人类最善于自相残杀，对同类最不客气。葬身大海的人类多数都是死于人类之手。因此，孩子，不要被人类的歌声迷惑，人类是海上最可怕的海妖。
可爱的美人鱼，身上流着人类的血，怎能不渴望亲近人类！她知道，海底石河城曾经是人类居住的地方。她在空无一人的古城漫游，在结满贝壳的房屋和大街小巷穿梭。到处是奇形怪状的东西，就是聪明的海豚们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只能说——人啊，就是喜欢自作聪明、自找麻烦。疑惑越来越多，她开始感到孤独。她希望有个同类作伴，给她指指点点、解疑释惑。她救过许多落水的人，可惜，他们没有一个敢随她去海里生活。不过，她也不敢随他们去船上或地上生活，哪怕是一天。和人类在一起是危险的——海豚们不时提醒她。
她不记得李胡是她救过的第几个落水者了。她在水下眼看着李胡上了船。不过，她没有跟随海豚们立即撤离。她手里还有一粒纽扣——是从李胡身上掉落的。她不知道这粒纽扣是干什么用的，也许它对失主非常重要，就像她没了鼻子或者眼珠一样。她要想办法还给失主。
她绕船徘徊，忘记了海豚们的警告。一张渔网撒下来……
09
在船上，丁香女第一次见识到了海豚们所说的人类。
这就是她一度渴望跻身其中的人类吗？他们捕获了她，把她当成了战利品，必欲分享而后快。
一天下午，趁李胡去甲板的当儿，两个满身酒气的船员溜进底舱，动手动脚。丁香女退无可退，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尖叫。随后，底舱下面似乎被什么东西猛顶了一下。
那天天气很好，海上风平浪静。我们的好运来了。一网下去，附近所有的鱼类好像给一网打尽了，缆绳压得滑轮和支架咯吱响，我们一个个劲头十足，喊着号子，拉渔网上船。
突然，大震荡开始了。我们的身下像有一匹发疯的野马，上窜下跳，非要把我们甩下去不可。
那两个家伙冒出来，宣布了一个坏消息——
“不好啦，底舱冒出个大窟窿，美人鱼钻进窟窿溜啦。”
震荡很快平息了。我们惊魂未定，奔向底舱。丁香女果然消失不见了。看着那个汩汩冒水的窟窿，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们堵塞窟窿的时候，那两个家伙却反咬一口——
“好你个李胡，你一个人霸占美人鱼不说，还纵容她兴风作浪，引来一群海豚祸害大家……”
不等他们说完，我扑上去就打，眨眼间三个人全部鼻青脸肿。夜里，他们偷袭了我，把我捆住，拼命地折磨。我的头发和胡子给撕得一根不剩，肋骨也断了几根。折磨得差不多了，他们把我抬到船尾，说声“陪你的美人鱼去吧”，把我投进海里。
10
丁香女再次助我起死回生。
从此，我就成了一条“丑人鱼”，生活在海底石河城里。
海豚们并不欢迎我。它们嫌我身上的人味太浓，闻起来恶心。因此，除了丁香女，我找不到别的玩伴，孤单得很。
不过，虽说我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喜欢人间的热闹，但，老实说，除了酒，人间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我在船上染上了酒瘾，沉到海底都戒不了。晚上，酒瘾发作的时候，我就从白鹭湾登陆，伺机搞点酒喝。
慢慢地，我习惯了水陆两栖。我经常登陆，回来就把地上石河城的许多事儿说给丁香女听。丁香女百听不厌。
在地上石河城，我打听到自己早就死了——不出所料，据说我在船上喝醉了酒，一不小心掉进海里淹死了，连个尸体都没留下。我模样大变，像个错别字，估计连我老娘都认不出了，因此，我断掉了回家的念头。况且，我已经习惯了海里的生活，在陆地上一旦呆久了就会皮肤瘙痒、浑身冰凉，只想快点泡进水里。你看，我要搞到一瓶酒是多么不容易。
11
秃头大耳承诺——只要我每个月都来一次白鹭湾，顺便送他一瓶酒，他不仅可以保证我每次投水都安然无恙，说不定还能带我见一见丁香女。
不过，秃头大耳提醒我——
“你可不能爱上我们的丁香女啊，除非你也变成一条美人鱼。”
废话少说，我怎么能不爱丁香女呢？她见识了人类丑恶的一面，却依旧爱着人类，对落水者不离不弃。我怎么能不爱她呢？
“再也不能这样活下去了！”——每当内心响起这个声音的时候，我就想去海里追寻丁香女，哪怕是变成秃头大耳那样的丑人鱼。
12
终于有一天，秃头大耳兑现承诺，带我自白鹭湾进入大海深处。
穿过密如丛林的海藻，一片群山般的珊瑚礁突兀眼前。秃头大耳告诉我，珊瑚礁高处有个入口，像是火山口，从那里进去，可直达石河城。
一大群海豚从那个入口喷涌而出，犹如火山爆发。
“海豚散去，丁香女就要升起来了。就像一朵白牡丹慢慢绽开，就像夜晚的黑云吐出月亮。你看着那儿。”
13
丁香女迟迟没有升起。
秃头大耳说：“一旦你从入口进去，你就会变成一条美人鱼或丑人鱼，你就是海底石河城的第三位居民了。”
我望而却步，开始怀念人间。
“年轻人，我知道你是叶公好龙。”秃头大耳明察秋毫，一针见血，“如果你真的想一死了之，或是突然遇上一场海难，也许你真的会像我一样心甘情愿地变成一条鱼，和丁香女生活在一起。可是，我看得出，你一步三回头，舍不得离开人世。这么说吧，只要你那个心猿意马的情人哪天一高兴朝你抛个媚眼，你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像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贴过去，再也不想投河了。除此之外，一瓶酒，一本书，一次旅行，一场球赛，都有可能扯你的后腿，把你留在尘世。我们的丁香女是大海的女儿，而你，是大地的儿子。回到大地去吧。别忘了每个月给我带一瓶酒。”
于是我回到人间。
作者简介
刘贤纲，年生，工人，文学爱好者，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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