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轻轻跟着和?牵动我们共同的过去,记忆它不会沉默。
----题记,摘自《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想起我》
一
一九八五年,北京的春天比往年冷得多,四月了,医院的病区还供着暖。
下班的时候,刚走到病区门口,韦护士匆匆从走廊里追来,把我拽到一边,悄声说:“08-1床看样子今晚要不行了。”
果然!我心里一阵呻吟,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韦护士拍了我一下:“听着,晚上病区任何人打电话叫你,你都不要过来”
“为……为什么?”我几分狐疑,几分惊讶。
“咳!”韦护士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了我一眼,顿了顿说:“我是担心......有不少病人快不行的时候,会提出见他们想见的护士,有时还会出现不可预料的情况……像你这样,军校还没毕业,在实习期,万一有个什么,对你不好!”
我心口狂跳了几下,有些气短。韦护士又拎了一下耳朵听清楚了没有!”
我点了点头,韦护士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又匆匆回病区了。
直到出了病房大楼,一阵冷风过来,让我缓过神来。回望这青砖砌成的五层病房大楼,08-1床与我相识的情景,慢慢在我眼前出现。
二
那是一个月前,我刚从小儿科轮转到骨科实习。带我的老师就是韦护士。有天她带着我值小夜班,大概七点多钟,我俩正在对医嘱,忽然有个病号慌忙跑过来:“不好了,江川在电视室摔倒了。”
韦护士脸色遽变,放下医嘱夹,匆匆奔向病区门口,我也跟着小跑过去。
电视室在病区门口,是骨科和对面普外科合用。冲进去就看到那个叫江川的病号仰倒在地上,一看就是个小战士,圆圆脸。他吃力地想起身,一只轮椅,也翻倒在地。
韦护士极快地按住地上那个病号:“别动!”接着熟练地把住他的右小腿:“上次骨折是这儿吧?”
江川点点头。
“疼不?”韦护士捏了一下。
他摇摇头说不疼。”还憨憨地笑了一下。
韦护士吁了口气,直起身抹了抹鼻尖的汗珠,回头问其他病号怎么回事?”
有个病号说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正在看北京电视台的电视剧,他非要看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自己去拧频道,轮椅侧翻了。”
韦护士气呼呼地把电视关了。几个病号无趣地走了。
韦护士急切地问在地上挣扎起身的江川:“你知道多危险吗?你的腿要是再骨折一次,我们要担多大责任不说,你又要打多少天石膏?你上次骨折是我当护士以来遇到恢复最难的一个!叫你不要乱跑,你偏不听!”江川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我发现他脸红了。
“今天,你必须检讨一下自己的错误!”江川小声争辩:“我想看电视没错,我是想......”
“别扯那么多理由。”韦护士喘几口粗气你认不认错。”
江川不吱声,挣扎着又要起身了。
“那好,你要是不认错,就这么耗着!”江川停止了挣扎,把脸别了过去。能看到他胸脯起伏,在喘着粗气,脸上的红晕巳扩展到了脖子。
我心中不忍,赶紧过去挽住他的胳膊,用力朝上拽。他一愣,眼中掠过一丝感激,马上配合一使劲,起身了!韦护士也伸手扶住黑色的轮椅,拉他坐了上去。
江川冲着我轻声说谢谢。”
我看到他眼角亮亮的,心中一酸,闪开了眼神,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双手拨动轮子,冲出电视室,快速朝病区走廊驶去。
“给我慢点,注意安全”韦护士在后面追着喊了一声,江川似乎没有听到,速度更快了。
“真不让人省心!”韦护士说。
回到护士站,我问:“老师,你怎么今天这么急?”我来病区这几天看到的韦护士,对病号可好了。
“你不知道,他因为骨折来住了院,可住了几个月,骨头老是长不好,医院来会诊,想了不少办法,才勉强长好了。”
我翻开08-1房的病历夹:“江川——骨癌晚期呀?”难怪!08病房是靠近护士站的单间,只有危重病人才会住进去。
“是呀,分析他的伤情时,专家们才发现他得了骨癌,腿上有些部位骨头脆得像鸡蛋壳。你说我能不着急吗?”
我一阵后怕,幸好刚才没有摔坏,我马上理解了韦护士的一片苦心。
上完小夜后,我第二天上的是七三班,也就是上午七点到下午三点。收温度计时,我故意最后一个到08病房。江川把体温计递给我,转身对我说:“许护士,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我们这帮护校的学员还在实习期,一般病号都叫我们同学,不会有人注意姓名。我来不及多想,边登记他的体温,边说:“这有什么好谢的?谁见人倒地上会不扶?”
他说:“韦护士不就不肯扶我吗?”我有些为韦护士不平:“她是真不扶你吗?你没看把她急的!”
他不好意思了:“也是。”
我有些不解:“人家都要看电视剧,你偏要看那天气预报,那有啥好看的?”他迟疑了片刻,说:“我是看我们部队那边的天气情况,刮风、下雨对军港兵都有影响。我就是防台风时雨滑摔伤的!”
原来是这样的,他在挂念他的部队!我好奇地问道军港兵?是干什么的?”
他憨笑了一下,侧过身去,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塑料皮的本子,本子里翻出一张黑白照片。
我接过一看,照片上一个水兵正在撇缆绳,虽说拍的是侧面,但一看就是他,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是你?”因为照片上要比现在的他健壮。
他点点头,把双手张开:“你看这左手手心,右手虎口的老趼!都是因为撇缆绳使劲磨出来的。”
我当然看到两手厚厚的趼子,更好奇了:“军港兵就干撇缆绳这活?”
“我是在核潜艇码头当军港兵。核潜艇靠港时,我会从码头朝艇上撇缆绳。”边说,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我脑海里浮现出他在码头上,朝缓缓驶近的核潜艇抛缆的那一瞬间。那应该是很神气的。核潜艇我没见过,肯定是很高很大。
他接着说不过,我们的工作不仅仅是撇缆绳。潜艇靠岸,我们就是潜艇保姆,为它供电,还有各种气、各种水,有时还上艇巡查。”
“上艇?巡查?你上过核潜艇巡查吗?”
他没有接我话,坐了起来,吃力地用手把双腿挪到床边:“医院的时候,虽然右腿打了石膏,还能拄拐下地走,现在两条腿都不行了。”坐稳后,开始回答我:“是我们军港队长带着我上艇巡查。”接着,江川用自豪的口吻说起了他的队长。说队长对军港上的各种设备比对上小学的儿子还要熟悉。有一次,核潜艇靠岸的第一天,发现供电量超过以往的一半,队长觉得不对劲,就带着他和另外两个兵上了艇。从下午查到夜里两点多,终于发现一根细电缆包皮被老鼠咬过,磨损露出了线芯,引起了漏电,幸好口子小,没有发生事故。要不,那个口子磨损变大,远航时造成短路,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军港兵这么重要!”
“那当然,要不怎么说军港是舰艇之家呢。”
当海军两年多了,我还没见过大海呢!现在,我不由得对遥远的大海,遥远的核潜艇军港产生了神往。对他的那位队长也产生了崇敬,甚至是崇拜。不由脱口:“你们队长真了不起……你也了不起。”他孩子气的脸上出现了苹果红,有些羞涩。
我还想问些他们部队的新鲜事,韦护士在叫我了,才反应过来,巳在这儿待了十多分钟。
三
真没想到,不到一个星期,我就见到了传说中的那位军港队长。
这天上午,我负责下送。到一楼通道,忽然听到有人争辩,隐约听到“江川”二字,不由得冋过身去,循声走了十来米,原来是在楼梯口。一位海军军官正在央求戴着红袖套负责把住楼梯的张大爷:“真的是特殊情况,我出差路过北京,下午三点的火车,只见江川一面就行!”
张大爷很严肃上午是治疗时间,要是有个无关人员进人病区,我又要挨批了!”张大爷说的是实情。医院是禁止治疗时间让探视人员进人病区的,特别今年抓得紧。去年底,因为治疗时间病区进人闲杂人,影响治疗,医院,张大爷受到过批评,还上过半天思想整顿班。说来不好意思,我也因为大夜班趴在护士站桌上打个盹,让巡查查个正着,挨了批,有幸参加了这个整顿班,我和张大爷同过半天学。
张大爷见我,马上慈祥地笑了:“淼淼,下楼了。”
我笑着叫了声爷爷,而后问那个军官:“你是江川一个部队的吗?”
那军官惊喜地看我:“是是是,你认识江川呀?我是他的队长。”
啊,他就是江川说的那位队长。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不怎么起眼,谁能一眼看出他有那么了不起。
我有些底气不足地对张大爷说大爷,能不能……”
张大爷像凳子着了火似的跳了起来:“小淼淼,你可别呀。”他忽然停住,想起什么似的:“坏了,我忘了去门诊给老伴拿药了,麻烦你替我在这守几分钟行不?”
我赶紧点头你去吧,我替你看着。”
张大爷刚走出去几秒钟,我赶忙对队长说:“到四楼右拐,顺走廊到最后一排,十病区,08房间。”
队长感激地点了点头,又担心地看我一眼,马上快步跑上楼梯。
张大爷的药拿得真慢,二十分钟才回来。我回到病区,假装朝走廊尽头走去。路过08病房,从门口玻璃小窗瞥了一眼,看到队长拉着江川的右手,不停地说些什么。我又朝四周看看,医生、护士都忙,没注意这里。我心神不宁,在走廊尽头拐进了更衣室,待了一会儿,回头再次来到那个窗口,又一瞥,不由得一震:两个人紧紧拥抱着,看来是话别了!我鼻子一酸,赶紧走开,到病区门口等着。
果然,队长匆匆走来,我马上迎过去,送他下楼。
下楼时,我由衷地说你们军港兵那个撇缆绳的样子真帅气。”
队长有些懵:“……喔,我们一般不撇缆绳呀。”
“啊?——不撇缆绳。”我一惊。
队长突然反应过来:“哦,对了,你是在说江川吧?是这样,缆绳在码头上,一般情况下是艇上扔过来细绳,我们系在缆绳上,他们再把缆绳拉过去就是了。江川不一样,他直接把缆绳撇到了艇上。他感觉好,撇得很准,艇上的兵马上接了。”队长目光突然黯淡下来:“可惜……去年夏天防台风,撇缆绳时,他把腿给摔断了。唉……”他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心里也变得沉重了:“就因为撇缆绳?”
“就是啊。那次台风快来前,风急雨大,潜艇上甲板狭小,艇员站在上面很容易滑到海里,幸好他撇得准,就加快了系缆速度,也让艇员避免了危险,只是他自己摔伤了。我们核潜艇部队建起来没几年,许多做法是从普通舰艇学过来,再慢慢摸索改进。他的这个撇法,我想可以总结推广!”
怪不得江川那么关心天气预报!
回到护士站,我能看到那扇小窗,再想起他们拥抱的情景,心里空荡荡的。
四
第三天,我又是小夜班。收温度计,我依然把08放到最后一个。走进病房,江川很兴奋地问我见到我们队长啦?”
我点点头,强笑了一下。他对自己的病似乎从来不在乎。
“太谢谢你了。”他双眼充满真挚。
我连说:“没事,应该的。”其实心虚得很,悄悄把队长放进来,万一让院里知道,非得挨批。不过,为这事挨批也值.
忽然,他的神情有些复杂.张了张嘴,终于鼓起勇气对我说麻烦你件事,行不?”“什……什么事?”我被他那副神情弄得紧张了,心悬起来。好像有天大的事呢。
“我这病,看样子医生也没办法了。”他说。
“不会的,不是刚请三〇一医院的专家来会诊了吗?”我忙截住他的话头,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国内外对骨癌没什么好办法。也确实他病情一天不如一天。这么难治的病,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前天’队长给我带来了个秘方,说是能治我这种病。”
我一阵惊喜真的?”
“我也想试试看。”江川说。
“那当然要试试!”出于对他队长的信任和崇敬,我有信心抓紧呀!”
他急切地说:“就是要抓紧.,别的草药他都带来了,就缺一样药引子。”
“什么药引子?很珍贵吗?”
“这些药煮成汤,要伴着猪血吃。”
“猪血?食堂里不有的是吗,这有什么难的!”我诧异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是要热的鲜猪血!”
“鲜……鲜猪血!”我一阵有点恶心。说实话,我从小就晕血,十岁时自己腿上划了小口子,流血都不敢看。就是现在,训练快三年了,叫我给病人采耳血,还有点头晕。
他看我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有些愧疚算了,算了,这事让你去弄,也太难为你了。”
确实太难为了,我不解地问:“没有找你的主治医师吗?他应该想办法呀!”
他显得尴尬又无助:“找了,他很生气,问我从哪儿弄来的方子,这药引子纯属胡扯!不过,他还是让中医科看了草药方子,中医科没说有用,只是说可以喝没什么副作用。医生就同意让中医科给我熬汤药,但是坚决不允许我喝鲜猪血。我再求别人,谁也不肯帮我弄。咳,在这大城市,也确实很难弄到。”
“那你就先喝汤药吧!”我不知说什么好,怅然离开了病房,心情很复杂。按说,找鲜猪血来治这么难治的病,听起来确实荒唐了,但是,这个方子是他的队长找来的,我就抱了一丝丝希望,万一,万一有用呢?江川太需要这个万一啦!
在护士站待着,我心神不宁。韦护士看出来了,问:“许淼淼,怎么回事,江川跟你说什么了?”
“没,没有……我肚子有些饿了,我下楼吃碗馄饨行不?”医院设有夜班食堂,专门为我们夜班护士供应夜宵的。
“哦——去吧。”
我知道我这个谎撒得有些拙劣,但已经是超常发挥了。在韦护士的狐疑中,匆匆下楼了。
我找了战士食堂。炊事班都在看电视,我把班长找出来,说了鲜猪血的事。班长是个老志愿兵,我山东老乡,他家属来队时,我们几个小老乡老到他家打牙祭。他说的倒很实在:“按说,我也不信这鲜猪血能治病,你是学医的,你觉得有希望救人一命,我们出点力没关系。”他回身把给养员叫了过来,问他能不能弄到鲜猪血。
医院的菜都是在甘家口菜市场买的,那儿有猪血,全是熟的血豆腐。
班长笑着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屁股:“全是菜市场的吗,你不是老让四季青的菜农直接往这送菜吗?”
给养员一拍大腿:“还真是,怎没想到这呢!我去联系看看。”马上转身上楼打电话去了。不一会儿,他回来,说妥了,有,不过要我们自己去取。”
“那当然。”班长说,少顷,他不相信地问给养员:“菜农家里有电话?”
也是,在我们部队只有师级领导干部宿舍才有电话,医院的科主任虽有电话,也只是内线分机,其他人员,都是楼道公用电话。
给养员得意地说:“他们村来这儿看病,都找我,要不他们怎么会直接送菜来,还比外面便宜好多!我找的村支书,村里的电话就在他家并着线,他说没问题,”班长又用膝盖顶了他一下:“你屁股上画眉毛,面子好大呀!”我听了想笑,给养员嚷嚷起来哪是我面子大,医院面子大。”
他转身对我说:“说正事儿,让早上五点半前到这个地方去取,是个肉联厂,到铁门口别进去,怕吓着你,喊一声刘师傅就行!”边说边给我画了个图:“简单,顺着三三六路公交走,往西,医院大门后,有条大河,过了桥,再往西全是菜地,第一个路口右拐,几十米就到了。”
我心里一阵轩跳,这么简单就解决了,希望就在眼前了!连忙说谢谢,谢谢!”转身就走,心想赶紧去中药房借个盛中药的小热水壶,顺便问一下江川的中药早上几点能取,我可以取了一并送进去,到病房也不大会引人
“慌什么慌,回来!”班长叫回了我,“这么远你怎么去取?”
“不是三三六路下来不远吗?”我说。三三六路公交我们同学都很熟,护校这两年,每到七月份,我们常会去香山看红叶,这三三六路一直通到香山南路。
“三三六路五点才始发,到我们这儿五点半多了,那边让你五点半前到!”
我愣了一下,“那怎么办?”脑子一闪马上有了主意,“骑自行车去,能借我辆自行车吗?”我估计骑车到那儿也就二十多分钟。
班长指着墙角边一辆年纪较大的永久牌自行车,后座还绑着一个筐,显然是给给养员买菜用的。“你能骑?车座都到你脖子了!”
确实,我十四岁初中毕业考上的护校,虽说十六岁了,个子也就一米五几,要骑上了车,脚尖刚够着脚镫子。但我不服气地说:“我行,不信你俩看。”车上根本就没有带锁,我打下车轮脚座,蹚了几步,一纵身,右脚从三脚架中间伸过去,自行车叮叮当当驶了起来,我就这样围着食堂骑了一圈,自豪地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班长笑着拍拍车座,“看你,穿着一身军装,这架势在马路上骑车,不把海军的脸丢尽了。”
给养员顺便打趣我:“那也不一定,人家还以为警察在练特技呢!”的确,我们的服装与警察的一模一样,上白下蓝,女警察的无檐软帽上是国徽,我们是红五星。不过再过到五一要换新式军装了,女学员也戴大檐帽。我们已经领到了,很漂亮。
班长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反正每天都有夜班护士,我负责借辆女式自行车,你早上五点到这儿来取,记住,七点前一定要还回来!本来,这事我们应该替你去办,偏偏这几天有两位老兵探亲去了,昨天又感冒病了一位,早上是最忙的时候,你先克服下。下周一就好了。”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点感动,“本周也就剩三天了,我能坚持。”
五
早上四点半,我悄悄穿好衣服,下楼,到了炊事班门口,班长一脸歉意:“实在不好意思,昨天太晚了,没借到女式自行车,要不晚去一天,今晚准能借到。”
我一下子急了:“不行,怎么能晚去一天呢!”在我心里,一分钟都不能晚。班长说:“有这么急嘛,又不是神丹妙药。”
“那也还是要去!”在我心里,现在就是神丹妙药。说着我推开了墙角那辆旧自行车我这样就能去。”
班长慌忙阻拦这样骑着玩玩还行,这么远的路,肯定不行,再说,也不安全!”
我巳经蹚开车了:“这点路有什么远的,要不是时间急,我走过去都行!”一纵身,右腿伸进三脚架,自行车驶了起来。班长不放心地喊着追了几步,让我甩掉了。
医院大门,上了阜成路,一路向西。路灯还亮着,四周还是黑黝黝的,像是深夜,迎面过来的风让我打了几个寒噤。虽然这车子旧,骑起来特别费劲,我还是骑得很快。身上慢慢热起来,商学院过去了,三〇四医院过去了,医院过去了,果然,前面是一条河,一座桥!
过了桥,已是满头大汗。马路两边都是菜地,植物的清香和肥料的怪味交织在一起,扑鼻而来。路灯变少了,两边的白杨树高高耸立,显得路上阴森森的。好在第一个路口终于到了,我刚右拐,就看到不远处有一片灯火,胆气一下壮了,加快了脚下的速度,恨不得一口气冲到铁门口。
离大铁门还有六七米时,我赶紧捏住了车闸a两边的白杨树没了,一个大院神奇地显现出来,灯很亮,里面传来猪的尖叫声。我顿时心头一颤。从来没听到猪这么叫过。听得我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我叫了声刘师傅,但怎么也提不起嗓子,又喊了一声,感觉连自己也听不到了,一时,恨自己没出息。灵机一动,按响了下车铃。还好,车是旧的,铃铛是新的,铃声很响。不一会儿,一位师傅从铁门上打开小门,走了过来,把我的小热水瓶拿了进去。
我深深地吁了口气,心神也宁静了些。忽然闻到有淡淡的香味,我扭头一看,好家伙,左边也是一大片的花苗圃,有好几十亩地。
是丁香花,医院也有,在门诊部门外的花园里,那棵丁香树高,冠也大,站在树下,会让花香笼罩着。只是今年春天暖得晚,大部分花只出现花蕊,香气也不浓。
这边也是。
正想深吸一口,把这香味带走,门响了,刘师傅快步走过来,把小暖瓶递给我:“按你们的要求,三分之一瓶。”
我连声道谢,把小暖瓶放进了军用挎包,骑上了自行车。不一会儿,就上了阜成路。这时,东方已经浮出了鱼肚白,不时能见到一辆乂一辆的马车骡车朝城里赶去,车上装满了各种蔬菜,我知道,他们是奔向周边的各个早市。
赶到中药房已经快六点了,我在一大排小暖瓶中找到了江川的名字,把药瓶取了,匆忙赶到病区。
走进江川病房时,他已醒了,看我拿出两个中药瓶时,他非常疑惑,我让他先把汤药喝下,紧接着打开了另一个瓶鲜猪血,快喝下!”
江川简直傻了似的:“这……这从哪弄来的?”
我说快趁热喝下,一会儿凝固了。”这时,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真想屏住呼吸。
他显然也受不了这血喔味,迟疑了片刻,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我忙掏出手絹,
让他把嘴角的血迹擦掉。看得出他很难受,在竭力咽住喉咙,想把反胃的东西压下去,我赶紧跑到护士站拿了一瓶葡萄糖液体,打开,兑上热水让他喝了几口。他终于平静了。
“这么难喝吗?”我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
“不难喝!”他羞愧了一下,“只是头一回,不太习惯。太谢谢你,许淼森同志,你简直就是神仙,我的救命恩人!”
太夸张了!但他是心里话,我有点不好意思了,也有点自豪。估计大夜班护士快要来发体温计了,就离开了病房。
六
第二天凌晨,我骑上了一辆崭新的女式自行车,朝四季青驶去,这回轻快得太多了!虽然天还冷,虽然那猪的叫声让我心颤,但,我努力只想着那片丁香花,想着想着,心情平静了起来,骑起来再也没那么气急了。
在等待刘师傅还我小暖瓶的时候,我静下心来打量这些丁香花。虽然,依旧是淡淡的香味,但今天天气好,天上不像昨天那样黑乎乎的,满天繁星还没有散去,领头的启明星特别明亮。像是对星空的呼应,眼前这么大面积的花海在夜色里,也泛着星星点点的白光,似乎无边无际,真让人欢喜。要是丁香花全部盛开,这一片该有多香,那个景象会多么灿烂呀!往年,医院的那棵丁香盛开时,我们会凑在树下找花朵数花瓣。大部分花是四瓣的,运气好的,还能找到六瓣的,极稀少的,还找到八瓣的花朵。大家都争着找八瓣的,说谁找到了,这一年运气肯定好!
昨天还自行车时,我把这儿有丁香花的事跟给养员说了,他说他知道,还告诉我,北京的丁香花有两种,一种是乔木,医院那棵大树,一种是灌木,我这儿看到的不是苗圃,是灌木群。我问他,灌木丁香有没有
忽然,我心里一动,俯下身去,靠路边摘下一株花枝,刚开了两朵,自然是四瓣的,还有七个花苞没有淀放。带回去,装在瓶子里放到08病房,真希望这七个花蕊里能开出一朵八瓣的丁香花!我用手絹包住花枝下端,然后夹在自行车后座。
到了病房,我先把两个药瓶递给他,而后自己找来个空的盐水瓶灌上清水,把花枝插人,摆到了他的窗台上,他喝药的过程,我避开了目光。
“什么花呀?”他问。
“白丁香。”
“丁香,就是一丁点香吗?”
我一下笑了。没想到他还会幽默,看样子,他心情很好,再看他脸色,那两边脸蛋上的苹果红又出现了,还特别亮。是喝中药的原因吗?要是的话,这秘方真有效那就太好了!
“过几天花都开了,会很香的。”
“那太好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他用目光数着花苞,说,“我会看着它们一个一个绽放!”
太阳已经出来了,第一缕阳光照在花枝上,真好看。我看到窗外,玉渊潭湖对岸,阳光照亮了一颗闪闪的红星,那是军事博物馆的尖顶。每逢节假日,那红五星会发亮,在夜空里特别耀眼。从窗口看,能看到三幢大楼,中央电视台、京西宾馆,最大的建筑还是军事博物馆,剩下的都是湖边大片的芦苇,现在正是郁郁葱葱的季节。
我说了句:“芦苇都绿了,你的病也该好了。”他也很开心去年我住院的时候,是夏天,到了秋天,芦花满天飞,到现在,在医院里快一年了。”
忽然,我心头一震,急问:“被子上是什么血?”
他赶紧低头:“坏了,坏了,刚才的猪血。”
殷红的血洒在洁白的被子上,特别显眼。我的心揪了起来:要是一会儿护士来查房,看到这么大一块血,肯定会认定病人又哪儿出血了,要么口腔要么鼻孔,甚至会大惊小怪认为是吐出来的血,那样,要上上下下惊动一大片……
怎么办?真是急死人了。
江川似乎看到了我的焦急,也很紧张。忽然,他侧身打开床头柜,拿出了装剃须刀的金属盒。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拿出小刀片,在左手手指上划了一个口子,有一滴殷红的鲜血,滴到了被子口上。
啊----?
我吓晕了,赶紧过去抓住那只手指,还好,口子不深不长,只是还在渗血。情急之中,我用了对付这种伤口最简便的消毒止血的办法,用舌尖添了一下那伤口。剃须刀那个刀片,是很容易引起感染的!
“别别别……”他慌忙阻止我,也晚了。我再看那指尖,那小小的伤口不再渗血,我才想起训他:“你怎么这么愣,不疼吗?万一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他先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而后孩子似的笑了笑:“没事,就说我早上削苹果时不小心割破的,这点小口子算什么!”
小口子,他说得倒轻巧。我再次抓住那只手,仔细看那伤口会不会感染,寻思要不要再用酒精消消毒,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用右手抓住我的右手,在我手背上亲了一口。
天哪,他这是干什么,我简直吓疯了,猛地把他推开,厉声说你干什么?!”
他显然也被吓坏了,脸色顿时变得刷白,两眼惊恐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我噙着眼泪,瞪他一眼,出门奔向护士站东边的盥洗间。
他怎么是这种人?!惊吓过后,怒火起来了。
那个被他亲过的右手背,像火灼过一样,连着心在痛。我用香皂洗了好几遍,还觉得没有洗干净,干脆,我左手抹着眼泪,右手背放在自来水龙头下,让水流一直冲洗着。
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男人摸过我的手,怎会想到让男人亲了一口!
“许淼淼,怎么回事。”韦护士不知怎么出现在我的身后,我被吓了一跳,赶紧用袖子抹去眼泪,强笑着对韦护士说没……没?……"
“眼睛都哭红了,还没事呢!”韦护士生气地把我拉到窗边,“昨天大夜班护士就告诉我,你一大早去了08病房。”
“我是送中药——”我无力地争辩。“这中药是你的事吗?有不到六点送中药的吗?”韦护士真的火了:“人家是好意,让我管管你,我今天是特地来逮你的!小小年纪,不要弄出什么风言风语的。”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也没法解释。
“听着,你还小,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再说了,他都得绝症了,还谈什么爱情!”
我有点认死理,马上不服气了:“得了绝症就不能有爱情吗?”刚说完就后悔,这叫什么呀,这理是这时候辩的吗?这不明摆着把别人的议论往自己头上按吗?完了,更没法解释清楚了。
韦护士让我噎得好半天没话,终于爆发了:“好好好,我不跟你说那么多废话了。战士谈恋爱是要受处分的,你不是不知道。你还没毕业.不要把自己的前程毁了。我正式命令你,从今天起,不允许再进入08病房!”不进就不进!说实话,谁再让我进去,我也不想进去了。
整个上午,我请假没去上班。一个人坐在宿舍生闷气,脑子里乱成一片,恨死那个江川了,这么不要脸。我好心地帮你,你还欺负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下午走进病区,站在护士站,刚好又看见了08病房的房门。他在里面会怎样?管他怎样呢!自己越说不要管他,越在脑子里挥不去。那张照片,那双手,那个伤口,那一株丁香花,不停地在我脑中浮现〕
关键还有那个秘方!
晚上,我找到坎事班长,问他能不能派人把猪血、中药替我送到病房。班长爽快地说:“行,明天是星期天,吃两顿,早饭晚,人手够了。取血你也别管了,病房还得我去,别的兵去护士不认识,不会让他们进去,我这老脸管用!”
老脸?他才三十岁。一下子把我逗笑了,郁闷了一天的胸口,舒展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我急火火地找到了炊事班长,问他情况怎样。班长说’一切都顺利,江川让他捎了一句话,请我原谅他。
“原谅他,什么事呀?”班长也好奇地问。
我期期艾艾地说:“他把我的花瓶打碎了,那是我最心爱的东西!”说谎话真难,这理由是为应付韦护士的,怕她还要追问,没想到这儿用上了。
“哦,怪不得,我看到一株丁香花插在盐水瓶里。”班长没朝心里去,忙他的去了。
七
后来的日子,都是班长每天派人去取血,自己送进病房,一切都变得正常,我的心也宁静起来。只是,从医嘱上看,江川的病情并没有出现奇迹,而且越来越糟。
不知道那株丁香花又开了几朵。
一个星期过去了,再过几天就五一了。忽然有一天早饭时间,班长在食堂找到我:“那个病号不用送中药了。”
“为什么?”我没过脑子,脱口而出。
“那秘方不管用,这两天病情急转直下,昨天送去的就没喝下,今天还是没有。听说已转移到胸腔,喝水都困难,靠输液了。”我脑子一下空白了,凭直觉,这一天总会来到的,只是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回到病区,见来了不少人,有他部队的,也有他家的人。忽然,我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江川的队长,他陪着一男一女两位老人走过护士站,走进病房。听边上的护士说,那就是江川的父母,是队长专程去老家接来的。
我真想跟着进去,趁着人多,看看江川到底怎样了,却又不敢。一是韦护士今天好像没事干,如影随形地在我身边;另外,也实在不忍心见到他现在那副模样,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八
一阵香味把我从往事中唤醒过来。原来,医院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快一个小时了。现在,来到了门诊部门口,那棵丁香树下,仰头看,花已盛开,浓浓的香味,像细雨一样洒下。
晚饭我实在不想吃了,早早地回房间洗漱躺下。
韦护士说今晚江川可能会提出想见我,严禁我去病房,我真不知该怎么办。看来,也只能服从她的命令,她现在是我的直接领导。
熄灯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弄得上铺敲床架:“许淼淼,翻烧饼哪,还让不让人睡了!”
不让动弹好难受,刚要迷迷糊糊睡着,忽然有人在走廊里喊:“许淼森电话,许淼淼电话。”
我心中一阵狂跳,但想起韦护士的叮嘱,假装没有听见,躺着不起身。上铺也被叫醒淼淼,叫你呢!”
我拗不过去了,只得披衣出门,见电话话筒已经搁上了,估计刚才那个传呼电话的人,以为我不在。我松了一口气,想回房间睡觉,脚底却像被什么吸住似的,怎么也挪不开步子。终于,神差鬼使,我拿起话筒,拨通了护士站的电话。
马上有人接了,是护士长的声音许淼淼吗?江川快不行了,想见你,跑步到病区来!”
什么也不管了,赶紧去!
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病区,韦护士在门口等我,责怪道:“不听话!”见护士长出来,赶紧小声补了一句:“一会儿听我指挥!”陪着我走进了08病房。
病床边围满了人,都在等待着我的到来。江川的父母,两位老人慈祥而又绝望的目光、队长和他的战友以及医生护士各种表情的目光,都投向了我。真后悔自己没有听韦护士的话,但,已经没有退路了。我避开众人的目光,却又不敢看床上的江川。就在这时,一股浓郁香味把我的目光一下引到了床头柜上:一只盐水瓶,一株丁香花。九朵丁香花都绽放了!突然眼睛一亮:八瓣花朵,里面竟有一个八瓣花朵!
我顿时有了勇气,把目光移到江川脸上,他苍白的两颊渐渐泛出了红晕。他张开嘴,吃力地嘟哝了一句。我没有听清,队长马上对我说他说,他看到八瓣花了。”
啊,原来,我们数花的规矩他也知道了,肯定是别的护士告诉他的。我眼窝一热,心酸地说:“八瓣并没有给你带来好运……”他又说了一句,这回清晰了:“遇到你就是我的好运!”
众目睽睽,我简直羞愧难当。我不知道这些目光里带有多少个疑问,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就在这时,他把右手伸了过来,张开,说:“对不起!”那双眼睛里,充满期盼,似乎在乞求我的回应。
面对江川的目光,我无法不把手伸出去,就在这时,韦护士拉住我衣袖,悄声说:“千万别和他握手!”
我停顿了一下,又看到了那双眼神,避开,又看到了他父母的眼神,队长和他的战友们的眼神。我都无法拒绝!不管了,别的什么眼神也顾不上了。我一使劲,挣脱了韦护士,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右手,他的手上的劲一下子也大了起来,把我的手紧紧握住。我也用了下劲,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脸上露出了欣慰而幸福的笑容,天真灿烂。
我们四目对望,都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忽然,身边人慌乱起来,坏了,心电仪上的曲线在渐渐拉直。
韦护士对我耳语:“快把手撤回来!”说着用手扯我的胳膊,我想他也该松手了,但是,他的手依然抓得那么紧,我看着那烂漫的笑容,实在不忍。不仅没有撤回右手,反而和韦护士较上了劲,怕江川感觉到我抽手。
两只手紧紧地握着。
韦护士气得用另一只手捅我腰部,我紧紧盯着那双慢慢合上的眼睛,不为所动。
终于,屏幕上拉成了一条直线。
江川的笑容依然。
韦护士再次对我耳语快松手。”我没有理她,依然凝望着那张笑脸,什么心电仪,我才不信呢,他的笑容在,他就是活着!
两只手依然紧握着,时间好像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护士长说:“小许,快松手吧,要不,他的手就松不开了,要影响更衣了。”
我终于松手了,但是,巳经松不开了,他那只手把我的手握得铁紧。两个护士赶紧过来,好半天用劲也没把那只手掰开,护士长亲自过来,和韦护士一道熟练地掰开了。
我失神地看着他的脸:笑容依然。
韦护士赶紧过来,拿起我的右手看了看都捏青了,你傻不傻呀!”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也在问自己:你傻不傻呀?
別人都在忙,我不知道在这该干什么,不知不觉走出了病区,走出了病房楼,到了坎事班门口,那辆买菜用的自行车就在面前。我把它推开,右脚伸进三脚架,骑了起来。
今夜月色很好,把四周照得犹如一个童话世界。
一路向西,我到了那片丁香花前。一个星期没来,和医院里那棵大树一样,花已经全都开了,洁白的一片片一团团的,在月光下灵动而又灿烂,形成了花的海洋、花的波浪、花的涟漪。浓郁的香味,像要把我吞噬融化。我看了一眼那个肉联厂的大铁门,现在是深夜,工人还没上班,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忽然,我听到寂静的花香中一阵阵响声,细辨一下,是铁门里传出来的,马上明白,那是此起彼伏的鼾声。铁门里,一栏明天要上市的猪,还都在梦乡里。
这香味能飘过那扇铁门吗?
我再回望这片丁香花,双眼已经模糊,面前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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