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园的女人与花朵
作者:王彬演播:白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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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彬 诵读|白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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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蔷薇,就像所有的蔷薇,只开了一个早晨。
——巴尔扎克
鲁迅的故园至少有三处,绍兴、北京、上海,都有资格成为鲁迅故园。如果我是绍兴人士,则毫不犹豫地选择绍兴,如果是上海籍呢?而我是北京人,熟稔的当然是北京,因此以鲁迅在北京的曾经居住地而作为写作中心,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迟疑了。然而,虽是如此,也还是有些纠结,纠结那些女人与花朵,尤其是女人——新与旧的女人,真的一时梳理不清。那就暂时放下,从故园的猫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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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北京,鲁迅曾经居住过四个地方:一处是南半截胡同7号的绍兴会馆;一处是八道湾胡同11号周氏兄弟旧居;一处是砖塔胡同84号;一处是宫门口西三条21号的鲁迅故居,现在被包围在鲁迅博物馆的院子里。在绍兴会馆,鲁迅住了七年半,从年的5月到年的11月,先是住在会馆西北的藤花西馆,因为邻人吵闹而迁移到会馆东南的补树书屋。
关于邻人吵闹,鲁迅在日记中这样记载:“半夜后邻客以闽音高谈,狺狺如犬相啮,不得安睡。”但是搬到南部的小院以后,虽然逃避了狺狺犬啮,却又平添了猫的骚扰。
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回忆,对于猫叫春,像小儿一样绵长的啼哭,他们那时是“大抵大怒而起”,周作人说,他的年的日记里,也有“夜为猫所扰,不得安睡”的记载。不得安睡怎办?只有采取行动,“拿着一支竹竿”,周作人写道:“我搬了小茶几,到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们打散,但也不能长治久安,往往过一会又回来了。”谁拿竹竿?揣摩文意,既然周作人“搬了小茶几”,那么就应该是鲁迅,是鲁迅手持竹竿与搬着小茶几的周作人走到后檐下面。打猫为什么不在前檐,而偏要绕到房子的后面,舍近求远地走到后檐下呢?我近日去哪里探访,绕到补树书屋的后面明白了,后檐的地势相对前檐至少高出半米,站在那里可以很容易打散在屋顶上叫春的猫。
当然,在补树书屋,对鲁迅而言,更多是岑静与寂寞,是抄古碑的好地方,而且“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夏夜时分,“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关于这株槐树,研究鲁迅的著作记述多矣,这里不再多说。我感兴趣的是槐树之前的历史,因为文献记载,补树书屋的墙壁上,曾经嵌有一方石匾,刻有这样一些文字:
昔有美树,花夜合。或曰楝别种莲芙。
夜晚将花朵合拢的,是什么树呢?是合欢吗?合欢我是熟悉的,北京曾有一条胡同将其作为行道树,夏天的时候绽放绯红的花朵,后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统统被砍掉了。合欢的叶子在晚间闭合,因此在日本有“睡觉树”之称。叶子是这样,花也是这样吗?
什么植物的花在夜晚一定闭合呢?有一种叫“夜合花”,“又称夜香木兰”的,有九片花瓣,外面三瓣是绿色的,里面六瓣是白色的,清晨开放,晚间合拢,香气幽馨,直径有三到四厘米,是一种偏大型的花卉。把这样的树,称为“美树”,自然是不错的。但这只是我个人猜测,因为还有这样的话:“或曰楝别种莲芙”。楝,又称苦楝,果实是圆球形状的,成熟以后焕发一种金黄的色泽,因此又叫金铃子。在中国文人的情怀里,楝是高洁的树木,庄子《秋水》篇中便有凤凰非梧桐不栖,非楝实不食的议论。楝花一蓓数朵,颜色紫红,芳香满庭。
楝,这种树在印度被称为神树,是雕刻佛像的好材料。那么,楝的别种“莲芙”,是楝的哪一个品种呢?可惜也一时难以说清,而历史中的现实是,在鲁迅的时代,无论是夜合还是莲芙,都早已在壬寅年的春天死掉了,壬寅是道光二十二年,即公元年。这一年,距鲁迅入住的时间是七十年,距周作人是七十五年。他们所见的槐树,种于癸卯,与壬寅相差一年——公元年,如果从这一年算起,周氏兄弟眼际中的槐树正当盛年,正是亭亭如盖,青翠如幄的好姿态。周作人说住在这里,盛夏的时候屋子里并不很热,“不大有蚊子,因为不记得用过什么蚊香,也不曾买有蝇拍子,可见没有苍蝇进来”,自然与这株槐树有关,“它好像是一顶绿的大日照伞,把可畏的夏日都挡住了。”这是槐树的好处,当然也有坏处,只是槐树上的“青虫很有点讨厌。”青虫,在古人的笔下是尺蠖,鲁迅写作槐蚕,是一种像蚕那样白皙的小虫子,以槐树的叶子为食,北京人俗称吊死鬼。这种小虫子,时常用一根细长而雪亮的白丝吊下来,落在地上一曲一伸地爬,不小心,落在行人的身上是免不了的。如果落在“头颈上”呢,会像鲁迅那样,产生“冰冷的”感觉吗?周作人呢?他奇怪的是:“那么旧的屋里该有老鼠,却也并不见。”这其实是与猫大有关系。周作人说,“谁家的猫常来屋上骚扰,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着觉。”这些扰人清梦的猫便是驱逐老鼠的功臣吧!
但是,它们哪里料得到,做了这样的好事却难免被痛打,功臣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吗?
那些白皙的小虫子,那个自缢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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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三个活泼的姑娘:俞藻、俞芳与许羡苏。照片中,俞芳与许羡苏之间是鲁迅的母亲鲁老太太。
俞芳与俞藻有一个姐姐叫俞芬,俞芳后来回忆,八岁那年,她们的母亲去世了,比她大十二岁的俞芬,带着她和小妹俞藻一起到北京读书,住在西城的砖塔胡同61号,即今之84号。俞氏三姐妹的父亲叫俞英崖,61号是俞英崖朋友的房产。俞英崖在外地工作,俞氏三姐妹便借住在这里。年7月鲁迅与周作人失和,离开八道湾而迁居于此。
与鲁迅初次接触,俞氏姐妹很拘谨。但是,很快发生了变化,一天,鲁老太太给他们讲鲁迅小时的故事。说鲁迅穿着红棉袄,手持大关刀,模拟关羽征战的样子,高喊:“娘,给你看看!”听了这个故事,俞芬立即拿起鸡毛掸子,模拟鲁迅小时的样子高喊:“大先生,大先生,你看!”“这是红棉袄,这是大关刀,和尚师父给我做的,给你看看!”陌生的界限一下子打开了。
俞芬与许羡素同为绍兴人,是鲁迅三弟周建人在绍兴女子师范教书时的学生。许羡素到北京女子师高读书的时候,俞芬在师高附中读书,因此许羡苏在回忆往事的时候,说她的这位同学是一位超龄的活泼的女中学生。鲁迅借寓砖塔胡同61号便是通过许羡苏介绍的。年,许羡苏从绍兴来到北京报考北京大学,住在八道湾,鲁老太太很喜欢她。后来,许羡苏考上了北京女子师高,住到学校里去了,鲁老太太舍不得,流了好几次眼泪。许羡苏当时剪了短发,与高师当局的要求相抵触。当时剪短发的,还有廖伯英、甘睿昌和张挹兰。张挹兰后来转到北京大学,与李大钊同日遇难。高师当局下令这些剪短发的学生必须把头发养长,而这四个学生拒不遵命。高师当局于是向学生的保证人、监护人与家长,要求他们督促执行。许羡苏的保证人是周作人,为此,周作人退掉聘书以示抗议;鲁迅则写了一个短篇《头发的故事》,表达他的激愤与支持。
年8月26日,鲁迅与许广平南下,由此,鲁迅与许羡苏的通信也频繁起来。以8月27日至10月2日为例,根据《鲁迅日记》他们之间的通信次数是:
八月
二十七日上午以明信片寄寿山、淑卿。午蹬车,一点钟发天津。
二十九日晨七时抵上海……以明信片寄淑卿。
九月
一日下午寄羡苏明信片;
四日下午一时抵厦门,……以明信片寄羡苏及三弟;
五日午寄淑卿信;
八日下午得淑卿信,二日发。
十二日下午寄淑卿信及明信片一;
十八日上午寄许羡苏信并《语丝》十本;
二十三日午后得羡苏信,十五日发;
二十四日上午寄羡苏信并《语丝》;
二十七日收小景片十二枚,十六日淑卿自北京寄。
十月
二日下午得羡苏信,廿四日发。
按:淑卿,即许羡苏。鲁迅9月8日得到许羡苏的回信应是对9月1日以前三张明信片的回复。许羡苏2日寄出的信,鲁迅6天就收到了,说明其时邮政是顺畅的,作为平信的收发时间今天也大抵如此。从8月27日到10月2日,在37天的时间里,鲁迅与许羡苏通信13封,鲁迅8封,许羡苏5封。有人根据《鲁迅日记》统计,鲁迅与许羡苏的往来信函大概有余封。鲁迅——包括邮寄书籍,有多封,许羡苏的也有百余封。
在鲁迅的人生中,许羡苏是一位难以回避的女性。许羡苏面容姣好,性格活泼,历史如果给鲁老太太再一次选择儿媳的机会,有的研究者认为,她一定会选择许羡苏。友人曹聚仁在一本关于鲁迅的评传中,更是把许羡苏直接称为“鲁迅的恋人”。鲁迅的学生孙伏园曾经私下里,将许羡苏、许广平与鲁迅之间的关系称为“二许之争”。这样的闲话,很快传到鲁迅的耳朵里。年9月30日,时在厦门的鲁迅,致信在广州的许广平,转述伏园的闲话:“他所宣传的,大略是说:他家不但常有男学生,也常有女学生,但他是爱高的那一个的,因为她最有才气云云。”“高的那一个”是指许广平。对这件事,鲁迅看得很淡,认为是:“平凡得很,正如伏园之人,不足多论也。”看到鲁迅的信,不知许广平的心情如何,而许羡苏又会翻涌怎样的波澜呢?
关于鲁迅与许羡苏之间通信的下落,许羡苏在年著文回忆说,年她去河北第五女师——其地在大名府,任教前夕,把鲁迅给她的来信捆成一包,交给了鲁迅的夫人朱安,“不知她怎样处理了”。但是,后来整理鲁迅在北京的故居时,在朱安的箱子里并没有见到这些信。如果这些信还在,那些曾经的鲜活文字会传递何种信息呢?
年1月11日,鲁迅在即将离开厦门大学的时候,给许广平写了一封长信,述及厦大的学潮以及关于北京的一些传闻,说到一位从北京南来的教授白果“为攻击我起见,便和田千顷分头广布于人,说我之不肯留居厦门,乃为月亮不在之故”,将许广平喻为皎洁的月亮。信尾又告知这样一件事情:“我托令弟买了几株柳,种在后园,拔去了几株玉蜀黍,母亲很可惜,有些不高兴,而宴太即大放谣诼,说我纵容着学生虐待她。”宴太即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令弟即许羡苏。这封信收进《两地书》时,羽太信子与许羡苏的真实姓名都被芟夷而改为代称,前者是可以理解的,是为了避免麻烦,用鲁迅的话是“力求清宁”;后者呢?回避什么?许广平是许羡苏在女子师高的同学,比许羡苏大三岁,称其为令弟自然可以,但有什么必要回避其名?
“柳”的背后蕴含什么深藏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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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当然,这样的柳也可以理解为自然之柳。
年6月25日,鲁迅从砖塔胡同移居“西三条胡同新屋”。次年4月5日,请云松阁栽种绿植。计有:“紫、白丁香各二,碧桃一,花椒、刺梅、榆梅各二,青杨三。”《鲁迅日记》中的丁香、碧桃、花椒、刺眉与榆梅,今天还可以见到,丁香位于前院正房两侧,壮硕蓬勃,已经高过屋顶了。其余的植物均在后园,一株在正房背后的东边,这是碧桃。余者则位于后园的北墙之下,从西向东依次是花椒、刺眉、榆梅。三株青杨呢?现在是一株也没有了。
青杨是杨树的一种,在中国土著杨树的种类中,与青杨相对应的是白杨。白杨树皮皎洁,青阳树皮青灰。清人陈浯子在辑录的《花镜》中比较这两种杨树的区别时说,白杨的叶子在萌芽之际,包裹一层乳白的绒毛,及至舒展开来,上面是淡青色,背面依旧是白色的。白杨的叶子似“梨叶长而厚”,“蒂长两两相对”,也就是“对生”,“遇风则簌簌有声”。岂止是“簌簌”,有时简直会发出骤雨一般的暴响。相对白杨,青杨的叶子要小许多,高度也相对低矮。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杨树不种在院子里,而是多植于茔冢之间。由于这个缘故,北京的四合院很少有这种树。说是很少,是因为,还是有一些新进人士,比如周氏兄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束缚而任性自为。我不知道鲁迅对白杨是何种态度,周作人则似乎颇多喜爱,我忘记了他在哪篇散文中说过,在西教中,白杨是有罪恶的,因为基督临死之前背负的十字架是白杨做的。青杨呢?他,包括鲁迅似乎没有述及,但是虽然不见于纸上的烟霞,却见于鲁迅的后园,而且在不大的园子里栽种三株,可见主人的志趣与喜爱。
如同杨树,西三条栽种的那些花木,也基本不见于北京的四合院,只是反映了的鲁迅个人兴趣而已。见于《鲁迅日记》中的刺梅即黄刺玫,榆梅即榆叶梅。二者在花期的时候都绽放黄色花朵,而且都是重叠的花瓣,只是刺梅有刺,榆梅无刺,叶子细小模拟榆树的叶子而已。丁香就不用说了,盛开的时候香气郁烈,只是味道有些怪异,因此不太被人们所接受。尤其叫人费解的是花椒,有什么观赏价值呢?当然,这样的说法难免偏颇,因为《花镜》里不仅收有花椒,而且把它列在“花木类考”里。《花镜》描述它是“本有尖刺,叶坚而滑”,气味辛香,“蜀人取嫩芽做茶”。北京却没有这样雅,春天的北京人,只是以炸“花椒芽”自飨和飨客罢了。我年轻时的工作单位便种有花椒,栽种在食堂门口,好大一片,从那里经过时即便是炎夏,也会感到一种辛辣的凉气。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们开花,当然不会没有花,花椒,包括我们食堂附近的都会开花,是一种澄黄、纤巧而类于腊梅那样形状的花。
年6月28日,南京《新民报》记者来到西三条,采访鲁迅的夫人朱安,说到鲁迅,说到院子里的两株植物,一株是洋桃,还有一株是樱花。朱安说,鲁迅喜欢的那株樱花被虫子咬坏了,去年才将它砍倒。而记者看到,“鲁迅手种植的那株洋桃,高出屋脊,绿叶森森,遮盖住西边的半个院子。”洋桃是南国的嘉果而实如橄榄,成熟以后泛射蜜蜡的色泽,半透明的黄色很是秀丽。洋桃,在《两地书》中,写作杨桃。关于杨桃,在许广平与鲁迅的通信中多次述及。先是,年9月28日,许广平在信中诉说广州的天气:时常有雨,空气十分潮湿,“衣物书籍,动辄发霉,讨厌极了。”而“无雨则热甚”,上课的时候汗流浃背。“蚊子大出”,“蚂蚁也不亚于厦门”,“食物自然更易招致,即使挂起来,也能缘绳而至,须用水绕,始得平安。”这些是牢骚话,当然也有好吃的水果,“现时有杨桃,五瓣,横断如星形,色黄绿”,这样的水果,“厦门可有么?”10月4日,鲁迅回信说,在厦门有香蕉、柚子,都很好吃,“至于杨桃,却没见过,又不知道是甚么名字,所以也无从买起。”两周以后,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再次提到杨桃说,“我很想尝尝杨桃”,然而要吃杨桃得去广东,但是现在却难以成行。原因是“经济问题”,因为厦门大学已经提前支付了工资,倘若现在就走,鲁迅在10月29日的信中说:“玉堂立刻就要被攻击,因此有些彷徨。”玉堂,即林语堂,是鲁迅来厦门大学教书的介绍人。
在鲁迅与许广平合著的《两地书》中,以厦门为背景的通信最多,鲁迅给许广平的信,不仅心迹袒露,而且颇多顽皮之态。比如,10月28日:
楼下的后面有一小片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我因为要看它有怎样的拦阻力,前几天跳了一回试试。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给了我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可是使并不深,之多不过一分。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痊愈了,一点没有什么。恐怕这事会招到告诫,但这是因为知道没有什么危险,所以试试的,倘觉可虑,就很谨慎。例如,这里颇多小蛇,常见被打死的,额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没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连夜间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磁的唾壶装着,看夜半无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近于无赖,但学校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跳过有刺的铁蒺藜,刺伤了自己,可是伤口并不深;把尿“滋”在唾壶装着,“看夜半无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些近乎无良少年的无赖举动,说明恋爱的力量有多么凌厉!我不知别人见到这样的文字有什么感想,我是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微微的莫名的兴奋,同时浮想沙翁的喜剧《仲夏夜之梦》。那时的鲁迅,恐怕是中了小精灵迫克(Puck)紫色的魔汁,虽然也间或掠过一丝爱情所固有的烦恼,但即便如此,亦是欢乐、青春、幸福的。
而在此之前,在九月三十日的信中,鲁迅说,听课的学生渐渐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有男生也有女生,“女生共五人”。对这些女生的态度,鲁迅的态度是:“我决定目不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了厦门。”对鲁迅这样的剖白,许广平在十月十四日的信中认为“邪视”有什么要紧,“许是冷不防的一瞪罢!”对恋人的戏谑,鲁迅回答:“邪视尚不敢,而况‘瞪’乎?”什么是瞪?瞪,是正~视——正面看。“瞪”既可以是冷不防,也可以是长时间看。这时的鲁迅,对讲台之下的女生,既不可以邪视,又不可以正视,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什么办法呢?要么,闭目不看;要么,像高老夫子那样仰头看天花板,借以表达对恋人的忠贞吧。然而,女学生固然可以不看,但杨桃还是要吃。过了几天,孙伏园,也就是散播“二许之争”的那位,从广州带来了杨桃,从而满足了鲁迅想吃杨桃的渴望。然而,吃过以后,鲁迅的态度却是:“我以为味道并不十分好吃,而汁多可取,最好是那香气,出于各种水果之上。”
杨桃我是吃过的,的确如鲁迅所云没有任何味道,只是液体多,吃一只可顶一瓶矿泉水。香气似乎有些夸张,并没有“出于各种水果之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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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如同一切家庭,鲁迅与许广平的婚后生活也是琐碎、物质的,因为琐碎故而真实,因为真实而所以物质。萧红在一篇回忆鲁迅的文章中说,吃饭的时候,鲁迅不和家人在一起,而是在楼上单开一桌。许广平总是亲手把放着小菜的木盘端上去。小菜盛在碟子里,碟子直径不过两寸,有时是一碗豌豆苗,有时是菠菜或者苋菜,如果是鸡或者鱼则必定选择其中最好的部位。许广平用了比祈祷更虔诚的目光,才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走上楼梯。
面对妻子——比鲁迅小十七岁,这个男人的内心会是怎样,当会充满幸福与感激吧。使我们感动的是,临终之时,他说过的那些话,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儿子倘若无能,千万不要做空头文学家。这是对许广平,对上海的家人;那么,对北京,对北京的家人,他的母亲与朱安,他想到了什么呢?在他去世以后,西三条的家里也设立了灵堂,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在正房对面的南房,北京人素常所说的倒座的东墙上,悬挂着陶元庆所绘的鲁迅肖像,下面是一张方桌。朱安一身素服坐在方桌左侧,在袅袅的烟篆里,祭奠远逝的丈夫。据南京《新民报》报导当时的情景,记者写道:“鲁迅夫人的身材很矮”,“脸色很清癯,眼睛里永是流露着极感伤的神态,上身着的是咖啡色带白花的短夹袄,青裤,白鞋白袜扎腿,头上挽着个小髻,也用白的头绳束着”。朱安让记者坐下以后,有一个女仆执一水烟袋相进,她一边吸着,一边接受采访:
关于后事,她这里还没什么打算,完全由他三弟周建人在上海就近办理,她不预备到上海去,因为她母亲(作者按:鲁老太太)在这里,今年已八十岁,处处需要人照顾,不能离开,同时去上海也没有多大的用处。记者因为谈话已有半点钟的时间,乃起而辞别,她最后很客气的说:“谢谢你!,他死了你们还要给他传名!”
鲁迅去世以后,朱安给周建人发的电报中有这样两句,一句是:“一生辛苦如是作终”;再一句:“缅怀旧事痛不欲生”。前句是对鲁迅的盖棺之论,当然是朱安对鲁迅的理解,后句是朱安自己内心的表达。朱安的电报,虽是倩人代笔,却真实反映了那一时代旧式妇女在丈夫死后的情感与心境。
鲁迅去世以后,朱安还给周建人写过一封信,希望许广平“择期整装,早入归来”。若果“动身有日”,请“先行示知”,“嫂当扫径相迓,决不能使稍受委曲。”住在哪里呢?朱安已经料想得十分周详了,如果这些地方都不合适,也可以住在朱安自己的房间:“或住嫂之房,余再腾他处”,“一切什物自必代备”,“许妹与余同一宗旨同一境遇,同甘共苦扶持堂上,教养遗孤,以慰在天之灵”。朱安说这些都是出于“肝膈”的话,“特竭诚相告也。”朱安是旧式妇女,对许广平以姐妹相称,以鲁迅正室自居——她的确是正室,是可以理解的,而作为现代女性的许广平,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的邀请而把自己嵌于旧家庭的屋檐之下。
十年前,在闻听鲁迅与许广平在上海同居以后,朱安与俞芳有过这样的对话。俞芳问朱安今后打算怎么办?朱安痛苦地说,“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但是现在朱安绝望了,“我好比是一只蜗牛”,她说:“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听了这些话,俞芳很是惊异,她比朱安小三十岁,面对一个比自己小三十岁的邻家女孩搵泪倾诉,可以想见朱安的内心有多么痛楚与压抑。
年6月28日,南京《新民报》记者采访朱安,其时距朱安辞世仅仅一天,在那一天,朱安对记者说身体不好,全身浮肿,关节发炎,由于经济匮乏,又不愿意变卖“先生的遗物”,“只好隔几天打一针”。她说:“周先生对我并算不坏,彼此之间并没有争吵,各有各的人生,我应该原谅他。”关于她与鲁迅的关系,朱安曾说,老太太抱怨我没有孩子,大先生从来不和我说话,怎么会有孩子呢!他曾经向鲁迅表示过继朱家的一个侄子,但是鲁迅没有表态。说到许广平,朱安的态度也很友善,她说:“许先生待我极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维持我,不断寄钱来,物价飞涨,自然是不够的,我只有更苦一点自己,她的确是个好人”。
一年以后,北平版的《新民报》刊登了一篇绍介朱安生平的文章和一帧照片。文章的题目是《鲁迅夫人》,对朱安的生平进行了简短回顾:
夫人朱氏,绍兴世家子,生于胜清光绪五年七月。父讳某,精刑名之学,颇有声名于郡国间。夫人生而颖慧,工女红,守礼法,父母爱之不啻若掌上珠,因而择婿颇苛,年二十八始归同郡周君豫才(即鲁迅)。
文中描述朱安是“柔色淑声,晨昏定省”,“事其太夫人鲁氏数十年如一日。”抗战胜利以后,生存日艰“蒙蒋主席赐予法币十万金,始延残喘”。文末感慨:“呜呼!夫人生依无价之文人,而文人且不能依”,“依”而不能“依”,朱安的悲剧就在这里。年,鲁老太太病殁,埋葬在京西板井村,终年八十五岁;四年以后,朱安辞世,终年六十九岁;年,许广平离世,终年七十岁,二人辞世的时间相距二十年;年,许羡苏去世,相距许广平十九年,终年八十三岁。说来吊诡的是,西三条故居里悬挂着一张鲁老太太的遗照,受到参观者的景仰,因为他的长子是鲁迅。同样是这位老人,红卫兵去八道湾抄家时,首先砸的就是她的牌位,因为她的次子是周作人。
据说,临终之前,朱安嘱托两件事:第一件,葬在“大先生”的坟垄一侧;另一件,每七需供水饭,五七时请僧人念一卷经。第一件自然做不到,友人提议把她的灵柩也安葬到板井村,从而陪伴鲁老太太,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实现而是埋葬到了保福寺,而这一地区,恰是今天中关村的核心区域,早已鹤归辽海人事皆非。每次我经过这里,尤其是夜间乘车从保福寺桥下通过,总免不了产生一种惴惴的不安,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旧时代的女人?肯定会许有的,夜色中的蜗牛也会吐出幽寂的光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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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年3月5日,我接到一个《新京报》记者的手机采访。他说鲁迅住过的砖塔胡同84号即将拆除,对此我有什么感想?我说,在84号,鲁迅创作了著名的短篇小说《祝福》,完成了《中国小说史略》的下半卷,是研究鲁迅生活变化与创作心境的重要场所。次日,我致信给西城区负责人。不久,西城区政府在官方微博中回应,84号暂不拆除。
近日,我路过砖塔胡同发现,84号以东一带的房屋都被拆掉,只留下了围墙与院门,每一处院子的围墙上,都画有一个巨大的白圈,里面写着一个吓人的“拆”字。84号,还在,只是原本画在墙上的“拆”字被抹掉了。我和妻子进去,见到一位中年妇女,她说是外地人在这里租房子住的。几年前我来过这里,当时的房主都是北京人。小院更加湫隘、肮脏,衰败,对着院门的地方有一株树木,看看并不十分粗糙的树皮,我猜度应是小叶梣。
在俞芳的回忆中,84号,当时是61号,有三间北房与东西厢房,北房西侧是院门。在北京,胡同北部的院子,院门一般设于西北角。因为按照九宫格的原则,西北属于“西北六白”吉地。61号是三合院,与北房相对的南边没有筑屋,只有一座花坛。花坛上栽种了什么花卉,是北京人喜欢的玉簪——黄昏以后递送幽细的清芬?我不记得俞芳有过什么记载。也许有,忘记了。
法国人莫迪亚诺在他的小说《暗店街》的结尾处,写有这样一段话,说是在俄罗斯南方的海滨疗养地,一个小姑娘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不过是想在海滩上再玩一会儿。但是,她母亲坚决不同意而把她拉回家。她们走远了,穿过街道,拐过路口,再也听不到她的哭声,我们的生命不是和这种孩子的悲伤一样,也会迅速地消逝在冥冥的夜色里吗?而现实是,在原本是花坛的地方加盖了简陋的小屋子,不像今天的八道湾11号,补种了不少植物与花朵。
关于八道湾11号,我曾经向有关部门建议,作为周氏兄弟的文化遗产保护起来。不久,八道湾拆掉了,11号被规划进北京35中校园,被保护起来。房屋修葺一新,也补栽了不少植物,却不知为什么,最多的是花椒树,至少有四到五株,仿佛出操的士兵排成一列,站在正房的背面。正房的堂屋背后是一间平顶的小房子——北京人叫灰棚,使人想起西三条的老虎尾巴,其实这也是老虎尾巴,是一条更早的老虎尾巴,鲁迅在这里工作、休息。先后两条老虎尾巴提供的历史信息是一致的。正房北侧是九间后罩房,西首三间周作人一家住,中间三间周建人一家住,东首三间招待客人——盲诗人爱罗先珂曾经在这里居住。西首三间的窗下有一株碧桃,东向则间隔均匀地栽种木槿一类的植物,因为是二月,北京的气候尚冷,这些植物没有一丝春天的消息。对于碧桃,我向来不喜欢,原因很简单,它的花型繁缛、呆板,仿佛是绯色的表彰纪念章挂满树枝。
记得八十年代读过一篇文章,作者是一位与周作人有工作关系的编辑。一天,周作人送他出门时指着院内的丁香说:“这是家兄种的树。”语气中流露出怀念之情。从兄弟怡怡到形若参商,关键人物自然是他的妻子羽太信子,是围绕羽太信子而掀起的“窥浴”风波。关于兄弟反目,鲁迅后来在《〈俟堂专文杂集〉题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曩尝欲著《越中专录》,颇锐意蒐集乡邦专甓及拓本,而资力薄劣,俱不易致,……。迁徙以后,忽遭寇劫,孑身绾遁,止携大同十一年者一枚出,余悉委盗窟中。……甲子八月廿三日,宴之敖者手记。
俟堂,是鲁迅早年别号。《俟堂专文杂集》,是鲁迅所藏古砖拓本的辑本,但在鲁迅生前没有印行,年3月由文物出版社出版。“迁徙以后,忽遭寇劫”,当是指周作人侵占鲁迅书物。宴之敖者的署名,据许广平在《欣慰的纪念》中说,鲁迅曾经向她解释:宴从宀、从日、从女,意为“家里的日本女人”,也就是羽太信子;敖从出、从放,意为“驱逐”,宴之敖者就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驱逐出来的人”。如果没有这个女人,鲁迅与周作人大概不会分手,中国的现代文学史或者会出现另一番景象,这既是一个对周作人,也是一个对鲁迅,发生过重要影响的女人。关于这个女人的灰色评论甚多而不必再说。这里只说她的三件事,其一,鲁迅的母亲有肾炎,需要吃西瓜,为了让她在冬天也能吃到西瓜,羽太信子就想出了煎熬西瓜膏,以便在冬天也可以食用的办法;其二,羽太信子每餐必先在牌位(鲁老太太、周作人的女儿若子、周建人儿子丰三)前面供上饭食,然后全家人才用膳;其三,羽太信子弥留之际说的胡话,居然是绍兴话而不是日语,这使周作人大为感动。羽太信子病故于年,周作人猝死于年,而前一年的八月,东风骤起,杜鹃啼恶,自此周作人饱经批斗、殴打、凌辱,羽太信子真是幸运得很!
与这些,相对这些远逝的女人——幸福与不幸福的,故园的花朵,也同样复杂得很。有的今天依旧繁华灼灼;有的早已梅子心酸而褪尽残红;有的被补种,却也真是莫名其妙。年,补树书屋檐前的槐树被雷电殛死,补种了一株枣树;八道湾,补种了大量多刺的花椒,却没有补植那种香气悠长、其香气可以令人骚动的丁香与笑靥灿烂的黄色刺玫;而在西三条,蜜蜡一样的杨桃与流霞一样的樱花呢?忘记了,而我也忘记了是谁说过这样的话,女人的陨落对应着花朵的绽放,是这样吗?也未必都是这样。至少,故园的女人与花朵未必如此!
.4.4清明前一天。4.8校定
(选自王彬:《袒露在金陵》。人民文学出版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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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王彬
鲁迅文学院研究员、湖北大学客座研究员、首都师范大学文化研究院学术执行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致力于叙事学、中国传统文化与北京地方文化研究。研究之余从事文学创作。学术著作:《红楼梦叙事》《水浒的酒店》《无边的风月》《从文本到叙事》《中国文学观念研究》《禁书文字狱》《北京老宅门(图例)》《北京街巷图志》《胡同九章》《北京微观地理笔记》。文学作品:话剧《洼地》《客厅》;散文《沉船集》《旧时明月》《三峡书简》等。主编《清代禁书总述》《北京地名典》以及丛书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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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播介绍
白钢
白钢:播音指导,北京广播电视台故事广播节目部主任、节目监制,中广联合会有声阅读委员会小说演播艺术家,书香中国·北京阅读季领读导师。播音作品曾荣获中国广播电视金话筒奖、中国广播影视大奖、中国广播奖、华表奖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围城》、音乐专题《丝路传说》、纪实文学《中国大地震》、人物传记《中国天眼·南仁东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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