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谈正衡
夜色茫茫花儿幽香
早先,江南小镇上总是有一些单门独院老屋,墙上爬满绿萝或是金银花藤蔓,很是清凉宁谧。夏天傍晚外出散步,晚蝉长鸣,许多蝙蝠在头顶上空飞来飞去……闻到了一股扑鼻的花香,比茉莉和白兰花都要浓烈,这多半是哪个院落里的夜来香开了。
要是能抬脚走进小院,你会看到苔痕斑驳的墙角下有一两丛小半人高的藤状灌木,白色的长柄小花缀满了枝头,形成一蔟一蔟的花序,如同打开许多把小花伞,仰向幽幽夜空。墙院里养夜来香,蚊子会少多了。
白昼里,夜来香就像羞涩的小姑娘,将花苞收束在枝头和叶腋下;到了晚上,枝叶慢慢舒展开来,那些花苞亭亭立起,开出一片繁花。如果再细心一点观察,你就会发现,这些五瓣小花并非纯白,而是接近黄绿色,伸出金黄的花蕊,身姿招摇,就是一群暮色中的舞者。
江南有些地方,把洗澡花喊做“夜来香”,是因为洗澡花同样日闭暮开,在傍晚时散发浓香。还有,就是它们的花形也有点相似,都是长喇叭状的五裂……然而两者色彩却相去甚远,洗澡花紫红,夜来香花白中带绿稍黄,花瓣倒心脏形,稍小,但厚实。夜来香又名“夜丁香”,倒真的跟白丁香花有点撞脸,花茎都是火柴杆长。但丁香花是开在树上,夜来香只能匍匐在地或攀缠上一些矮树,枝条细长节间怀满腋芽和花芽,随着生长,迁出侧枝并抽生花序,从初夏到中秋花都在开花,要是掐断它的枝条,有白浆流出。因为身形柔顺,多被用来布置庭院,或是点缀景观,安置在水边和亭畔,尤适于渲染夜景。
我是从听过一支歌之后才开始认识夜来香的。
年的中秋节,和几个临时凑到一起的插友吃过晚饭之后,闲聊了一会,一轮满月升上头顶正中,勾起了满腹心思,于是有人情不自禁放开了歌喉。从“延河流水光闪闪”到“红莓花儿开”,忽然上海知青小沈低声哼唱了一支听起来有点怪怪的歌,最后却没能唱完,是忘了词。当她说出这歌名叫《夜来香》时,我心里别地跳了一下……这不是记在“汉奸女人”李香兰名下的那支歌么?好像还有《支那之夜》,正是当年日本人用来麻醉和销蚀我们沦陷区国民意志的那种靡靡之音。
五六年后,我已在青弋江边西河镇教书了。同事严蓉仙老师是上海人,因为追随自己的学生而来到那个古镇。她学音乐出身,能歌擅舞,热情善良,给过初来乍到的我不少帮助。有一次,不知怎么就同她谈到了李香兰,谈到了《夜来香》……她告诉我,李香兰那不叫“靡靡之音”,而是意大利歌剧的一种发声,叫“美声唱法”,四十年代风行上海……她家里一直收藏着李香兰的留声机老唱片,此外还有龚秋霞的《秋水伊人》和吴莺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到文革时才销毁了。说着,她就用教学的脚风琴伴奏,自弹自唱为我演绎了一曲完整的《夜来香》: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闻这夜来香/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我为你歌唱/我为你思量……夜来香/夜来香/夜来香……”
仅仅过了两年,我便听到了邓丽君翻唱《夜来香》的磁带曲,港台腔国语版,不是太好懂,好在歌词是看过并记熟的。许多年后,我才第一次见到清晰的年金钟奖里的《夜来香》视频,饼脸的邓丽君披着洁白的羽毛肩饰,用她甜得发嗲的嗓音唱着“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浮声旧梦,午夜销魂,那个柔跟美呵,真的把人都溶化了。接着,有人向我推荐了早年的李香兰原唱视频。李香兰穿着紫红旗袍,手持一束夜来香——大约是真花吧,对着麦克风轻轻摇曳着袅娜腰身,舞台上夜色迷蒙,可见夜来香柔条披拂。“拥抱着夜来香/闻这夜来香/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李香兰和邓丽君,若非前后差了二三十年,倒真是一对霓虹姊妹花,一对夜色阑珊里神奇的夜来香。
到了这时,我不仅认清了夜来香花,也弄清了歌者李香兰的身世。她本为东瀛人,却生长在中国,加上难得的天生丽质,因而被“满洲电影协会”相中。二十四岁那年来沪主演一部影片,无意中在作曲家黎锦光的桌上见到了《夜来香》歌谱。一试唱,不得了,芳唇一启,就风靡了整个上海滩。这个美丽的女人,一生演唱了无数经典情歌,最窜红的三首是《何日君再来》、《苏州夜曲》和《夜来香》。《何日君再来》本是三十年代的影片《三星伴月》插曲,原唱者周璇,但李香兰的演唱却别具风情。就如同她的几帧老照片,旧时旗袍,婉转动人,一张艳而媚的脸轻轻摇晃着,眉眼间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暧昧——她就是一株在夜色里飘荡着芬芳的夜来香。她的嗓音也是甜腻的,但不发飘,咬字很准,恰到好处有一种哀而不伤的深沉。“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这样歌声入耳,你会想起什么,想起第一次和喜欢的姑娘相拥的彼时柔情和眼下的苍凉心境……今宵别梦,仿佛人生所有的鲜亮和阴影都一齐摇曳而来。
有趣的是,一次拿着遥控器乱调台,居然撞上费玉清在唱《夜来香》,这个我们可以称做安徽老乡的西装男人,以他一惯45度角抬首向天的招牌姿势倾情演绎,居然也一片馥郁芬芳盛开,让你若置身茫茫夜色中……
人生过客丁香花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们上大学时,特别沉迷于戴望舒的《雨巷》。诗中那个行走在梅雨江南小巷里“丁香一样的姑娘”,既有丁香的美丽姿色和高洁芬芳,又有着从古诗中承袭来的忧愁与哀怨……自然就成了我们精神的寄托与苦恋。
不仅仅是我,有着共同“伤痕”的我们那一代人,几乎都在寻找一条通往理想的雨巷。一个撑着雨伞的姑娘,就像是一朵在寂寞中静静地绽放的丁香花,她是我们心底的某处向往,美丽又忧伤的圣地。无奈,现实总是冷漠的,不久我就给分配到偏远闭塞的西河古镇当老师,一次次努力,桅杆一次断裂,也不曾见到哪一扇窗下坐着捧读诗集的眼如秋水的女孩。我在自己宿舍的门外栽下一丛芭蕉,肥绿的芭蕉高过了屋檐,我就吟起李商隐的诗“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意念中,一朵一朵的丁香花,朵朵皆美;一寸一寸的柔肠,寸寸皆伤。
到我真正见识丁香花,已是二十年后,人生的大半光景都过去,不再有迷惘而又期待的情怀,所有如雨似烟的寥落彷徨都看淡。但文学致幻的丁香气息,那种朦胧而又幽深的美感,却在心中留下永难抹去的印记……那是青春底色的回忆。丁香花开在仲春,或白或紫,纯洁而易凋,仿佛就是我们流去的似水年华。
第一次见到丁香花,是在北京的植物园,心头如被轻叩了一下,这样十字相交的风车状小花,就是心目中久久渴念的丁香?准确地说来,丁香应该算作北方的花,但在意识里,总觉得它应该情属江南。合肥一个朋友家院子里生长着一棵紫丁香树,每到初夏,柔枝交抱,紫花盛开,浓香拂面……而我们总是在花开的时候赶去小酌一番,午间不胜酒力,只要给流经树下的风一吹,立即酒醒神清。然而,三年前朋友家庭解体后独自去了南方。昔日香花怡人的小院也在拆迁中给夷平,浇注起了绕城高架的桥墩。
为什么叫“丁香”?是因萼筒细长如钉且香吧。不过,丁香花虽小,但萼筒部确实硬梆梆的,它们有一些是紫褐的,有一些是淡白的,全都长不盈寸,精美绝伦。我曾把小区里花冠如钟又似漏斗的红花锦带当成紫丁香,红花锦带也好看,繁花满树,紫气蒸腾,但它没有香味,气质上明显输给丁香了。紫丁香有四片朝内弯曲的紫瓣,就像小小的工艺品风车,花蕊插在细深的漏斗里,一股幽香就从这深管漏斗里飘出。精灵剔透的白丁香也开四瓣的小花,花心是黄色的,淡雅朴素,仿佛一群白衣小姑娘打着一把把有黄缀的小伞……不论白的还是紫的,它们都是一丛丛、一簇簇地开,无数的花骨朵紧随在身后,似乎并不显寂寞。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样的诗,放在尽享网络的今天,是谁也打动不了的,那些年轻的眼神,只会落在智能手机屏幕上。想找一个姑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