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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5/19 22:27:00

《中华文学选刊》年第9期选载沈书枝《租房记》

沈书枝新书《拔蒲歌》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中华文学选刊》年第9期选载的《租房记》一文也收入书中。3月24日(周日)下午《拔蒲歌》新书发布会将在北京西西弗书店举办。

山桃

北京的春天

文|沈书枝

在北京的第三年,我差不多终于已接受北方冬日的漫长,虽然对它春天的姗姗来迟仍免不了失望。十一月木叶凋尽,从那时起,直到来年三月,冬日的街头只有光净的黑色树干与灰色水泥路面可看。三月中旬,当网上已是满屏南方的繁花渌水时,北京的冬天才刚刚松动,仿佛一夜之间,毛白杨高高的树枝上挂满灰绿的柔荑花序,雾霾天气里,远望如同一树抹布。然而在明朗洁净的晴天,映照着阳光与高远的蓝天,也是很好看的。毛白杨高大、美丽,树干上密布星星一样的花纹,是北京最常见的行道树之一。这里的毛白杨多是雄树,花时每天清早,树下都落下厚厚一层雄花花序,发出浓郁的青馥气味,踩上去沙沙有声,十分柔软。这长长的花序其实由许多小苞片聚合而成,像张开的鳞片,毛茸茸的,底下藏着紫红色的花蕊。有一天我在路边看见一个小女孩在树下捡到一根,举起来跟大人说:“妈妈,我捡到一条毛毛虫!”

这时节北方另一种特有的花树,则是山桃。山桃与桃花同属,我在南方长大,在来北京之前,只知有桃花,而不知山桃的存在。第一次见到山桃是在北大,未明湖边一树一树灿烂而清丽,我对着手上一本《燕园草木》,才知道眼前的花就是山桃。山桃花瓣比桃花要圆,薄薄五出舒展,颜色有些淡粉,远看却近于白色。那时正值黄昏,一棵山桃斜欹上水面,逆着金黄的夕光,花光四溢。人在远处坐着,觉得这黄昏的花树,实有一种美丽忧愁的东西在其中。如今住的地方,楼前正对着楼梯的空地上,也有一棵大山桃树。才搬来时是冬天,未曾着意,等到二月,暗紫的树枝上开始蓄累花苞,三月花苞逐渐鼓饱,端头露一点粉紫。有一天周末,我起得很晚,下午出门买菜,在一楼的楼梯口,霍然看见门前山桃白了。两三个老人默默坐在树下一条被人遗弃的旧沙发上,也不说话。像《桃花源记》里霍然洞开的渔人,这场景使我一下眼明,走到树旁又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是向阳的那一面开了。到第二天傍晚,整树花便开得极茂,如积玉堆雪,映在红砖楼前,比照分明。再一天,花瓣逐渐零落,掉在树下空地与沙发上,积出粉白的一层。太阳一晒,便委蔫失去水分。紫色的花蕊也逐渐干枯,却还留在枝头,在它下面,绿色的子房慢慢变大,再过些天,就长成很小的毛桃了。

毛白杨的葇荑花序

山桃过后,开花的树是玉兰。然而北京的玉兰并不好看,不知为何,我在北京所见的玉兰大多只是一人多高的小树,枝干纤弱杂乱,在春天的大风尘里乱糟糟开着,很快便被太阳晒得疲软不堪。玉兰实是开在清洁的环境里最好,与湿润的空气相宜,如苏州园林里四壁狭窄的天井,花时一树填得明明满满;或是庭前窗边,长得十分高大,将花枝伸到乌漆漆的砖瓦上头。如《长物志》里所说的那样,“宜植厅事前。对列数株,花时如玉圃琼林,最称绝胜”。我所喜欢的因此还是南方的玉兰,这花我却认识得很晚,直到去苏州念大学,才在评弹博物馆第一次见到。跨过高高的木头门槛的一霎,看见庭院中一棵大紫玉兰,正是仲春时节,半边院子都在花枝的笼映之下,极其娟丽而清远。那时我几乎是雀跃起来,因为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像满树荷花而没有一片叶子的树。后来去南京念书,校园中也多有高大的玉兰,夹在樟桂丛中,远望如白色雀子,落满枝头。偶有黑白相间的喜鹊在枝头啄食花瓣。很快锈黄的花瓣散落地上,捡起来闻有芳烈的香气。都是些珍贵的回忆。

玉兰盛开时,北京的春天尚需短暂的等待寻觅。柳枝吐黄,从高大的黑色枝干上垂泻而下,于春日常有的大风中摇荡。柳林上抖抖一只长尾风筝。枯索的草地上,倘若不被人工干涉得十分厉害,在什么地方总也能见到紫色的堇菜和黄花的蒲公英。迎春花后,连翘、金钟花开放。天气却常是污染,在灰突突看似无边际的雾霾天中,人的心与行止都不得不为之压抑收束——无法安然、快乐地期待一个等待已久的全盛的春天。虽雾霾从春到秋周而复始,并不只是春天才独有的存在,然而因为春日景致格外的新鲜动人,因为春天在一年中全新的起始地位,不能不使人生出更为深重的遗憾与喟叹。有时大风带来短暂的透明晴蓝,在快乐之余,也无法欺骗自己,以为实际还拥有美丽洁净、令人满心鼓舞的春天。有一回因雾霾而咳嗽,在屋子里待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打起精神去附近公园走一会,下楼才发现李花已全开了,山桃杏花皆落。紫玉兰盛开,白玉兰满树披软,连丁香也已初开。重瓣榆叶梅又密又粉,是小孩子时会喜欢的花。杨树的柔荑花序已落干净,长出带一点银光的尖尖叶芽,银杏竟然也已长出极小叶子,像微型的小扇。柳色由淡转浓,柳叶如飞鸟,间缀鹅黄色的花序。元宝枫树开出淡黄细碎小花,公园里唯一一棵染井吉野樱也已盛开。有小女孩从地上捡拾落下的玉兰花瓣、松枝与松果,将一枝连翘插在捡来的一颗大松果上,却又马上丢下它,跑到前面去找妈妈了。

北京的玉兰

小女孩的作品,是雾霾天理可以安慰人心的东西了

要到这时,人才又猛然醒悟北京的春天已急管繁弦。接下来从三月末到四月初,短暂十数日间,公园中紫叶李、海棠、榆叶梅、丁香、美人梅、梨花、晚樱,诸种花木杂沓盛开。其中最称风景的,又属海棠与丁香。海棠柔美,在南京时,城中多垂丝海棠,西府海棠少有,而北京则与之相反,几乎难见到垂丝海棠的影子,而西府海棠所在皆是。花树往往高大,在旧日宫殿或府第的庭前几大棵或成排开着,很成规模。赵珩在《旧时风物》里说:“旧时北京稍具规模的庭院中,多植有海棠,大概是取其‘棠荫’之意。而家中庭院的海棠又总是比不上寺庙的海棠,大约是一个庭院的保存时间总抵不上寺院那样悠久。”风景的养成有赖于时间的恩容,如今则往往略无保存与等待的耐心和眼界了。赵珩说如今人们知有法源寺的丁香,实际在乾隆时,法源寺更以海棠闻名。如今北京以海棠盛称的地方是元大都遗址处的“海棠花溪”,一道窄窄的运河两边,遍植海棠,花时游人不绝。这里除了常见的西府海棠之外,还有不少品种的北美海棠,花树自然美丽,然而因为周围环境的缺乏,只能近玩而不能求一整体的美观。北京的春天仍是干燥,即使在有水的地方也不例外,成片的花树下是光秃秃的黄土,因为缺乏雨水的滋润,这样的地方很难长出成片的春草遮蔽。北京的春天是很少雨水的。

榆叶梅

晚樱

美人梅

海棠花溪的西府海棠

海棠花溪的北美海棠

与海棠相似,北京的街边也多有丁香的大树,春日时在老城区走路,时不时撞见一株,使人心爱。南京自然也有丁香,只是绝不如北京这样成为繁华的事。那时在学校,北园草坪的一端有一棵白丁香,春天珍贵的草坪等待回绿,不许学生踩踏,因此没有亲近的机会,只是遥遥看那一树白而心向往之罢了。有一回在玄武湖边捡到两大枝被人折断又丢弃的李叶绣线菊和紫丁香,捡起来捉在手里带回去,到学校花已经蔫了,然而用白瓷瓶养起来,还是很快便恢复精神。丁香却太香了,夜里只好放到宿舍窗台上,有时舍不得,又走过去闻一闻。如今景山公园里也有一棵大白丁香树,花时较其他丁香为晚,年年春天,总想要去看一看,在背阴的光线中如玉的一树。小区里也有几棵稍大一点的紫丁香树,黄昏时从花下经过,人家养的鸽子在阳台上吞声咕咕。紫丁香开了好几天,还没有败的意思,只是花瓣展得更开,由深紫而淡,最后几近于白。

天坛公园中大丁香树

这爆炸性的春花过后,北京的春天便转入逐渐沉默的尾声。街边高大的洋白蜡树,枝头绽出鹅黄绿色的新叶与花序,很快黄花堕地,把停在树下的汽车头上打上一层黄绿花粉。元宝枫的翅果现出雏形,柔嫩的、透如薄纸的新叶伸展开来。国槐长出细细如游鱼的叶子,洋槐树上挂满白色花串,偶尔在小区里,可以看见年轻的男人在树下勾槐花,细竹篙顶头绑一截弯成钩子的铁丝。上下班的公交上,看见连泡桐也在随便一栋什么旧的楼房的空隙里或一间平房的后头,伸出满头淡紫色的略带陈旧感的管状漏斗形的花来。这时候开始渐渐有雨水,打轻轻一点的雷,零星的雨一落即散。欧洲荚蒾如蝴蝶般的平展的白色花瓣上沾着雨水,这样平常的事,在北京毕竟也是难得的。要到近六月间,北京才会进入一年中难得的雨季,雨水过后,空气黯黯清凉,略似南方的空气。

元宝枫的新叶

欧洲荚蒾的花开在雨水里,也是很难得的

四月将尽,鸢尾花开,蔷薇花开,公园中又再度拥满一年一度看牡丹的人。如玉碗嵯峨的牡丹丛中,连芍药也开了几朵。有一天临近傍晚时下楼去看紫藤,长长的架上只有零星的花。以为是还没开,走过去才发现是已经都谢了。几个看孩子的阿姨在紫藤树下百无聊赖地搭话,有风吹过来,吹到紫藤花里去。春天如此轻易地过去了,丁香花枯萎在枝上,夏天的云开始攻城略地,像被扯得丝丝卷卷的棉絮,在苹果树新绿的嫩枝后面鼓舞起来。

公园里再度拥满看牡丹的人

选自沈书枝《拔蒲歌》,人民文学出版社

豆瓣人气作者、家乡的自然书写者沈书枝全新散文集

知名作家绿妖、黎戈、苏枕书,书评人维舟诚意推荐

用文字构筑每个人心中抵御外部庞杂世界的精神乡土

《拔蒲歌》是一本“还顾望旧乡”之书,这“还顾”的内容既包含过去,也写及现今。开篇《儿童的游戏》,讲述儿时乡下常见的游戏。其后三辑:“红药无人摘”“瓜茄次第陈”“与君同拔蒲”,则别分书写乡下花草、南方吃食、少年心事及如今在城乡两地的生活。

在乡村日渐凋敝,城市化进程不断推进的时代背景下,作者用真诚质朴的文字,为读者记录下从过去到现在乡下的生活。她笔下的“南方”,也正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用来抵御外部庞杂世界的精神乡土。

五年前夏天,我刚来北京工作时,麦子已在东城区和平里一带旧楼里租住了三年。是多年的老小区,最高不过六层,从外面看时,土红色砖楼间露出高大的毛白杨和洋白蜡庞大的树冠,带着旧日城市平民生活的近人气息,算得上是很好看的。里面住起来,则有许多北方老楼的问题。我们住在一楼,夏天十分阴凉,我记得在那里的两个夏天都没有换过竹簟,仍然铺的床单,已经很老的空调也几乎没有开过,只靠放在凳子上一只小小四方形塑料风扇,就很容易度过了夏天。窗外不远处一棵洋槐,不知是生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叶色比一般洋槐软嫩,阳光很好的上午,坐在床上望出去,可以望见一树叶子明光耀眼。楼梯那面屋外,则是一排简易平房,平房边一棵高高的毛白杨,春天满树柔荑花序,落到地上厚厚一层,如同一地的毛毛虫。

这房间里起初没有一张桌子,只床尾一张电脑桌,被麦子已不用的旧台式机占满。台式机旁一面书架,塞满了书。这些书应当感到幸运,因为只有它们被插到了书架上,而剩下的几十箱书,就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纸箱中,沿着底部石灰已经脱落得斑驳的墙面静静等待。床头的两人沙发上也堆满了书,在那里的两年,我从没能够在这张沙发上坐过一次,因为装书的箱子太多了,把一只简易衣柜挤得没有地方放,只好叠架在沙发上的书堆上,使人忘记了它原来还是一只沙发的身份。第一次在这房间吃饭,因为没有桌椅,我们拖了三箱书出来,一箱放在中间,当作放菜的桌子,两箱放在旁边,当作吃饭的椅子。如是吃了几顿饭后,我敦促麦子买一张小折叠桌回来,他一拖再拖,最后终于在气得我短暂离家出走之后(因为怕他担心,不过二十分钟我就自己回来了),发愤在附近小商品市场买回一张八十厘米长的折叠桌子,靠床边放下,另一面加一只塑料方凳,如此有了吃饭的饭桌。加上房门背后地面上放着的电饭锅、电压力锅、电水壶,整个房间里剩下的地方只够一人转圜。桌子是一种浓烈土黄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想到可以用一块桌布把它遮起来,那时候我还不会用淘宝,最后是朋友乐天从南方给我寄了两块桌布过来。

我们和人合租,另一个房间里起初住着三个姑娘,其中两个是姐妹,家在密云,一周只来住一两晚,于是便都睡在一张大床上。后来姐妹俩搬出去,只余下其中最胖的一个,又过了些天,多了她突如其来的男朋友。房间之外,屋子里其他地方已十分逼仄,一条过道如并联电路般串起厨房、卫生间和两个房间。厨房被冰箱、抽油烟机、燃气灶和水池填满,剩下一小块台面和柜子,几个人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不下,余下的只能放在房间里。冰箱里的食物常常过期了仍然塞在那里,因为不知道是谁的,也就任由它们在那里去。那里的抽油烟机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见过的最脏的机子,燃气灶看起来也许有十年没有人擦过了,积满了炒菜落下的菜屑,被火烤焦了,与无法排出的油烟一同变成厚厚的油垢。灶上架一个不锈钢框子,将之三面罩住,框顶上一架简易的老式抽油烟机,油烟机上的灯坏了,炒菜时总是黑乎乎的,抽油口的钢丝上积满坚硬的油垢,几乎将风口都堵满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旧日的流行,我在后来的租房里也见到了一模一样装置的抽油烟机和燃气灶,其脏度仅次于原先的那一个。据后来的房东说,是有一段时间把房子交给中介,中介弄的。因为这个不锈钢框,清理燃气灶的角落变成很难的事,框子内侧也溅满了炒菜带来的陈年污垢,使人望而却步,无从下手。在这第一个租房住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勇气和办法彻底清理这抽油烟机与燃气灶,只能每次在炒菜之前,用一点纸巾把抽油烟机风口仿佛就要滴下来的油滴擦去,以防炒菜时候上面的油忽然滴到锅里去。

卫生间是一个完全的暗卫,大约有一平方米。里面除一个蹲坑外,只有悬在蹲坑正上方的洗澡的水龙头。花洒在好几年前坏掉了,没有人换,洗澡时一条三十八摄氏度的水柱直接从头顶浇下来。我对这水温记得清楚,因为厨房里老式的燃气热水器调温度的开关坏了,无法旋转,就一直停留在这个温度。然而,就连这微温的三十八摄氏度我也没有享用太久,冬天来临不久后,热水器就彻底坏掉,烧不出热水了。老小区没有物业,麦子不愿意联系房东,觉得她不会换,也不会叫人来修,而去哪里找一个能修热水器的工人,对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来说又是十分艰难的事。很不幸地,那时我也是一个生活技能很差的人;另一方面,各种家政APP也还没有出现,不若现在这样便利发达。隔壁女孩是京郊人,每逢周末回家洗澡,平常也极少做饭,对热水器的坏掉持无所谓态度,于是大家就这样一致沉默着任由它日复一日坏下去。

每隔一天,最多两天,我就要烧一壶水洗头。洗衣服洗菜时水太寒冷,也使人无法忍受。洗澡就更不用说。因为怕麻烦,几乎每一次我都拖延着洗头的日子,第二天顶着油光发亮的头发出现在公司,又觉得十分羞惭。有一天我又一次无法忍受自己油腻的头发,和麦子大吵一架,责备他无法体会洗头洗澡对女性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事,而冬天没有一个热水龙头又是多么痛苦。他听了一声不发,第二天买回两个大水壶——一只插电,一只火烧。当我下班后,看见房间原本所剩无几的地面上又多了两个这样巨大的水壶,心里的愤懑几乎达到绝望的顶点。也许是气得大哭了一场,或是又大吵了一架,最后他许诺下周就会找人来把热水器修好,其后仍是不知日期的延宕。

那个冬天最后似乎就那样过去了,每次洗澡前,我要烧两大壶水,一只塑料大盆里接冷水,兑好其中一壶热水,一边洗,一边将另外一壶热水慢慢加进去。麦子自知理亏,常常帮我将水烧好放好,让我去洗。因为空间狭小,洗到后来水汽上升,冷其实是不冷的,只是这卫生间的可怕之处在于那道木门,因为地方太小,与高处水龙头砸下的水柱离得太近,早已被水泡得发松变形,门板上黄色漆块混合着木屑如鳞片般脱落,望去如严重的皮肤病患者的皮肤。每当洗澡时,我都小心翼翼,尽量和那道门保持距离,生怕一不小心碰上去。即使只是不小心看到一眼,心里也忍不住为之发麻,很沉默地赶紧揩了水,抱着衣服逃出去。

同住的女孩子们房间里不设垃圾桶,一切垃圾皆扔往卫生间和厨房的小垃圾桶中,挤到满溢的程度,也很少主动倒掉。这些垃圾,大部分时候都赖麦子默默扔掉。大概对他来说,即使是这样,也比开口和她们说话,叫她们去买个垃圾桶来得容易些吧。

因为是老式的旧楼,院子里没有集中供暖的地方,每到冬天将烧暖气时,要自己买煤来烧。每年冬天,和隔壁胖女孩子平分交了煤钱,供煤站的人用板车拖来六百块煤,堆进靠着一楼外墙搭建的一间小平房里。烧煤的炉子也在那个小屋中,有一次我跟着麦子进去看,只是一个普通的像是南方人家烧饭的煤球炉子,只是上面有盖子密封住,向上连一根铁管。这铁管大约就连通着我们房间里的暖气管道。作为一个南方人,此前我从未见过暖气长什么样,更不懂暖气的机制,等明白床头那根银灰色的管子就是“暖气”,且里面灌的是热水时,就觉得十分有趣。闲暇时靠在床头,喜欢时不时伸手去摸一摸那根管子,假如是微微有一点烫的热,就很喜悦,好像获得一个很好的秘密。

寒冷的冬天的清早和黄昏,麦子和胖女孩子各给煤炉里换一次煤。打开炉子,把最底下已变灰白的煤球钳出来,再在最上面放一块新煤,将炉子封好,只留一线缝隙,使它有一点空气可以慢慢燃烧。等到晚上回来,再把密封盖调大,让它暖和一点。没有见过更高级的集中供暖是什么样子,我对这小小平房里自己烧的暖气已感到十分满足,直到那年过年我们各自回家,半个月后回来,暖气管因为长久没有烧热而被冻裂,失去了它的作用。这一年的暖气于是匆匆戛然而止,离温暖的春天来临的时间还很漫长,我们把两床薄被子拿出来一起盖着,好像也并不怎么难熬。毛白杨开花时仍然寒冷,山桃花开时也还是冷,等到丁香花开,北方的春天就真正来临,几乎是一夜之间温暖起来了。

摘自沈书枝《租房记》,《中华文学选刊》年9期选载,全文见《拔蒲歌》之《安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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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拔蒲歌》中所收录的,是我—五年间所写的散文。除开篇《儿童的游戏》与最后一篇《安家记》外,篇幅都不过万字,时间上与我的上一本《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大体同步而跨度更长,但那一本主要是由两篇很长的非虚构散文构成的。《拔蒲歌》则可以说是延续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八九十枝花》的写作内容与情绪,仍是一本“还顾望旧乡”之书,只是这“还顾““望”的内容既包含过去,也写及现今。

开篇《儿童的游戏》,是记录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乡下常见的儿童的游戏,其起因是重读了周作人介绍柳田国男所写的《幼小者之声》。柳田国男感慨过去日本儿童所玩的一些游戏,在都市生活成立后就窣地断掉而失去了,使我也起了记下我们的那份“始于遥远的古昔之传统的诗趣”的心。这虽是我们小时候皖南乡下一隅的一些游戏,实际上,在城市经济远未像现在这样发达的八九十年代,全国儿童的游戏大多大同小异。因为起着记录与保存的心,我在写时尽量记下了不同游戏的玩法,并配以自己拙劣的小画。只可惜年代虽还不十分久远,很多游戏的玩法我便已经模糊,不能准确或完备记忆,尤其是一些童谣,已很难记清。读这本书的读者,倘有兴趣和更为精确的记忆,希望有以教我,俾其更加完备。

除开篇外,书分为三部分。辑一“红药无人摘”,检点从前乡下常见的野草花树,写出自己喜欢的那一份,在远离南方的北地,于回忆中拾摭一些喜悦亲切的情感,以安抚成长后渐远渐不可得的遗憾。“红药无人摘”是诗人韦应物的句子,本是写春末僧斋的幽寂,我的借用却是想表达一些昔人已杳渺的惆怅与孤独。“红药”即芍药,皖南山村人家门口常种一两棵,春末于曛暖和风中开出如小碗般重叠沉坠的紫红花朵,是很美丽的景色。我和妹妹离开家上大学以后,爸爸在家中菜园的菜畦上也种了一棵,没两年后,他也离开几十年未曾离开过的乡下,到城里打工去了。只剩下这棵芍药,年年春末在菜畦上兀自开出花来,又在枯萎时将花瓣落到下面的泥土上。“红药无人摘”因此是那些年发生在家乡春天菜园里的实景,无意中隐含了与之同时的乡村变化的缩影,成为我关于南方的乡情的一种凝结与象征。这棵芍药后来被人挖去城市,不出意外地没有养活,却因为消逝而在我心成为更为纯粹、永久的存在。每当想起南方,我就想起那棵芍药,想起风雨与美一类的事,心中充满温柔的情绪。这一辑的最后几篇,则是我在北京生活四五年后,逐渐写下的一些北京的植物。都是城市中常见的一些花木,我对它们的喜爱也交织在对南方的想念之中。

摄影:胡子,后面几张同色调的也都是他拍的

辑二“瓜茄次第陈”,是关于南方种种的吃。有过去在南京生活的痕迹,更多则是皖南乡下的饮食。整理书稿时,我惊讶于自己竟然于不知不觉间写下了这么多有关食物的文字,以至于成为书中篇数最多的一部分(虽然从字数上来说并不是最多的)。作为从小在贫穷地区长大的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可供夸耀的饮食经验,书中所写的也都并不是什么珍稀或难得的东西,只是些过去乡下最常见的三餐。但春天的蚕豆汤与腌雪里蕻炒小笋,夏天的蒸茄子与糠梨,秋天的茅栗与红薯,冬天的炖炉子和烫粉丝,简单朴实的饮食所呈现的,大约不仅仅是四季的变迁,也与我们过去的生活与情感相关联。正是这种生活与情感,使得食物在我们心里不再只是饱腹或满足口欲的东西。与此同时,饮食也不妨说是地方风土的一种记录与表现,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感兴趣的一方面。

辑三“与君同拔蒲”,《大雨后》《青春照相馆》记少年心事,《清明》《大水记》《乡下的端午》则是这几年逢节假回乡下的所见所闻。这两年我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比之前要更频繁一些回到乡下去,去重新观察农村的四季与人事。或许只有经常的在场,才有可能发现一些细微的真实,庶几可以避免部分因为长久的疏离和根据匆匆所见而来的想象。这几篇是最初的尝试,其形式或不够凝练,希望在以后的过程中能有所进步。最后一篇《安家记》则是记录过去几年在北京租房的生活,以及最后碰运气买房的经历。这是全书篇幅最长的一篇,写作时间也最靠后,取了“安家”这样的名字,但实际上远非尘埃落定的意思,所想展示的,也不是所谓买房安家“成功”的过程,只是过去几年普通年轻人在北京这座具有特殊意味的大城市所经历的生活。没有多么惨烈,也没有十分戏剧化的遭遇,相对于许多“北漂”来说,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顺利,正是这样普通的生活,被写下来了,也只是城市化进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切片。开始写时,时间还是年1月,等到最终写完并修改完毕,已是年5月了。在这过程中,周遭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深深怀疑起写这样的东西的意义,最终还是写完了它。不同之处是加入了十年前第一次到北京来时所遇到的那些朋友,那时他们充满希望、野心勃勃,一心要在这座城市追求自己的远大前程。十年过后,大家早已各处分散,生活也到处蒙上尘埃和阴影。

最后,关于《拔蒲歌》的书名。还是年,有一天,朋友纳兰妙殊(现在她以本名张天翼发表小说和散文)忽然给我发来两首南朝民歌《拔蒲》:

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

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

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

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她十分兴奋,说觉得我的下本书名可以叫作“拔蒲集”,因为“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可不就是我写东西写得很慢的写照!而我恰好又爱植物,这名字简直再适合不过。我也觉得非常好笑,很快乐地同意了她的提议,最后便定名为“拔蒲歌”。蒲草是我喜爱的植物,爱它们在水边风过时齐齐摇动的场景。《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里,“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句子,大家很早就熟悉了,这里的“蒲苇”和《拔蒲》中的“蒲”究竟是菖蒲还是香蒲,我想了想,觉得应该是香蒲。虽然同是生长在水边,香蒲叶细长而柔韧,可以编蒲席、蒲扇(今年夏天朋友送我一把扇子,就是香蒲叶晒干后编成的,扇子精致清洁,制作桃心形,很是美丽,用起来也很轻),菖蒲叶则没有这种韧性,多只用于端午时插在门头避邪。物用的广泛与否决定了它们是否会被大量、频繁地采集,出于这种考虑,我觉得南朝民歌中许多的“蒲”应当是香蒲。“青蒲衔紫茸”的“紫茸”,也更像是描述香蒲香肠一样的毛茸茸的深褐色雌花序(有的地方因此称香蒲为“水蜡烛”)。

书名的另一原因,则是我爱这名字中所包含的情歌意味,虽然我所写的并不是情歌。《拔蒲》属南朝民歌中的清商曲辞,直白清丽的语言中,包含着大胆而深重的热情,如同当时许多短歌一样。后世张祜亦有《拔蒲歌》:“拔蒲来,领郎镜湖边。郎心在何处,莫趁新莲去。拔得无心蒲,问郎看好无。”则嫌过于表露,一览无余。拔蒲与采莲,同属于过去时代水上的劳动,在劳作的过程中,将触目风景与情爱相将编织,一并诞生了如此动人的歌谣。在自身抒情性已经降至很低的低点的现在,能在书名里保留一点“长叶复从风”的摇曳和“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的婉转缠绵,是我很愿意的。

——沈书枝:《拔蒲歌》自序“与君同拔蒲”

给故乡的情歌——《拔蒲歌》西西弗书店新书发布会

活动时间:3月24日(周日)14:30

活动地点:西西弗书店·北京华润凤凰汇店(北京市朝阳区曙光西里甲5号华润凤凰汇购物中心2层北)

嘉宾介绍

沈书枝

年生,安徽南陵人,南京大学古代文学硕士。年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年作品《姐姐》获豆瓣阅读第二届征文大赛非虚构组首奖。已出版长篇非虚构作品《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散文集《八九十枝花》。

对谈嘉宾

绿妖

作家,出版作品有《沉默也会歌唱》《少女哪吒》《我在故宫修文物》《世界尽头是北京》等。

陆庆屹

年生,贵州人,电影《四个春天》导演。该影片获得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纪录片,第55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纪录片、最佳剪辑提名。

付如初

文学博士,评论家,现为人民文学出版社青年文学编辑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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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方式:活动免费,欢迎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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