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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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给您换了,马上就好。”丁香抑制住不快,勉强微笑着对客人说。突然后边哐当一声巨响,接着一阵喧吵,她赶紧跑到后厨房,一看惊呆了!
后厨油腻脏乱的狭小空间里,一群人挤成一团。大明和大厨手抄铲子、锅盖,撕打在一起,其他人死命把两人分开。一大片白菜叶挂在大厨的头上,浓浓的鸡汁顺着他黑瘦的脸滴滴嗒嗒往下淌。是那盘客人刚退的蘑菇鸡片。
周末丁香和大明一起在这家中餐馆打工。笨手笨脚的丁香总被老板训斥,被大厨刁难。也总有事多的客人,就像这个,点了蘑菇鸡片,却不要白菜。丁香下单时转告大厨,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故意的,他照样放了很多白菜在里面。客人坚持要换菜,大厨则坚持要丁香自己把白菜一片一片挑出来。
“给我,我来。”大明抄起那盘蘑菇鸡片,走进后厨房,抬手就扣到了大厨脸上。
众人把他们分开后,大明出来若无其事地继续打工。打烊时老板把他俩的工钱结算了,双双炒了鱿鱼。才知道大厨原来也是二老板。
出门上车,“对不起,又是我太笨了。”丁香小声说。
“没事!我早就看不惯他了。发钱了,咱买菜去!”大明发动了他们刚花一千美元买的福特老爷车。
深夜的超市里冷清清的没几个人,货架上白天卖剩下的几棵大白菜在荧蓝色的日光灯下干巴巴的愈发显得惨白。丁香目光掠过白菜胡萝卜这些平时常买的最便宜的蔬菜,又快速扫了下所有价格标签,“哟,这有69¢一磅的!还是中国那种小长茄子!”
“这个可好久没见了,想吃吗?咱回家吃蒜茄子。”大明也看到了。
“好啊,”丁香在家的时候,妈妈经常做这个菜,爸爸爱吃。先把茄子蒸熟,然后拌上蒜泥酱。以前她很不喜欢这种土得掉渣的吃法,吃过后好几天家里还残留着蒜味儿。可现在她却特别怀念那种土土的味道。
回到家,两个人累得瘫倒在床上。
“我的脚都要着火了”,大明说,“今天来了好多大桌子,我真是走得马不停蹄,四脚朝天呀。”
“我都找不到脚了”丁香有气无力地说,“那桌蘑菇鸡片打铁了。”
“不奇怪。这种事儿多的人,小费都不好。”
“什么时候咱去餐馆,去吃饭,不去打工,多好。”丁香说。
“列宁同志说过,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到时候我给你点最贵的吃。”大明抬手轻轻拍拍丁香的头。
“也好,明天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天了,瓦西里同志。”
“我去蒸茄子”,大明一咕噜爬起来。
“我去剥蒜”,丁香也挣扎着跟着起来。
“尝尝,是这个味儿吗?”大明端上蒸好的茄子说。丁香低头吃了一口,白白的茄子瓤滑滑软软,有些微甜,点些醋进去的蒜泥酱鲜辣微酸。她眼泪突然不争气地噼噼啪啪掉下来。如果不是因为她,现在的大明应该穿着笔挺的西装白衬衫,在国际贸易的谈判桌上唇枪舌剑,而不是穿着油渍残留的打工制服在这个简陋的小中餐馆陪她一起被猥琐的小老板们呼来唤去。
“看你这点儿出息!好吃的都哭了。”大明逗她,“别愁,有大哥我罩着你,咱以后什么都会强起来。明天再去找一家。反正这家我也干烦了。”
那天晚上,从不失眠的丁香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想起到美国后的那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那天,她求人开车冒着大雪去机场接大明,天气恶劣,他航班被延误了好几个小时,陪她去机场的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大明的班机才终于到达。丁香挤到接机人群的最前面,可慢慢人都散尽了,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丁香突然一丝不安。他会来吗?他应该来吗?
半年前丁香大明结婚后,大明凭着精明强干做事认真,很快被提升为一个国际公司的集团董事长助理。他每天早出晚归,干劲十足。他说他是在为两个人而奋斗,丁香听了心里却酸酸的。她不想落后。她在办出国,但很不顺利。改行去商学院读MBA也没有奖学金,幸运的是最后也拿到了签证。
到美国的第一个学期,丁香拼命工作,每个不上课不睡觉的一小时都换成了4.25美刀,切身体会到了时间就是金钱的意思。累,却充满了希望和奔头。
一次给大明的越洋电话中,丁香兴奋地说,“我发财了!猜猜我昨天一天挣了多少钱?”
“多少?”
“75块!”
“怎么那么多?”
“学校有个宴会,我去打工了。从下午两点开始一直到早上五点收拾完,我一直偷偷坚持没换班,这次一小时五块呢!”丁香得意地说。
“后来我们还去冷库里偷吃了一个大奶酪蛋糕。你吃过吗?真是太好吃了!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喂,听到了吗?说话呀!”
“今天吃饭了吗?”大明那边沉默一下,问。
“刚吃过。在赶紧复习明天考试。”
“吃的什么?”
“胡萝卜沾酱油。也挺好吃的,嘻嘻。”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把探亲材料寄给我吧。我去。”大明说。
第二天,不顾董事长“请慎重考虑,不要耽误大好前程”的挽留,大明退还了公司刚分的房子,从公司辞职开始办理F2探亲签证。
“我应该抛下一切出国吗?从小到大一直顺利的自己这次是否太任性了?”一向坚定的丁香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这时一个人慢慢走到她面前,穿着厚厚的牛仔大衣,拎着一个破旧的小提琴盒子,递给她,“拿着,我得把大衣脱了,热死我了!”脱了牛仔大衣,里面还一件半长的牛仔棉袄。
“你怎么这样了?”
“你妈让带的东西太多,装不下,我都穿身上了!”
“你头发怎么了?”丁香怔怔地看着大明那怪怪的寸头,以前那头帅帅的黑发不见了,像换了一个人,难怪她没认出他来。
“剃了!说出来剃头贵。我还带了剃头推子,以后你得学着给我剃头。”
“这是什么?小提琴?你什么时候成艺术家了?连落魄的精髓都学到了!”
“别看琴盒破,这可是获得国际刚奖的手工提琴。卖了你明年学费就出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明就说,“我得赶紧去找份工。”那是个周六,雪过天晴,蓝蓝的天,白白的雪。他们住的学生公寓在一条偏僻的小街上,人行道上厚厚的积雪没人清理。他们没有车,两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去镇里最近的一家中餐馆找工。“美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数千古风流人物,还往这儿瞧”大明贫着见雪抒情。
“还记得你刚从北京回来的那个冬天那场雪吗?那五瓣雪花?”大明嘴角歪上一抹坏笑。丁香脸一红低下头假装没听见,突然一机灵,被抹了一脸雪,“坏人!”她尖叫着扬手过去一把雪,就像那个冬天一样。
??积雪很厚,漫进了她单薄的旅游鞋里。丁香就踩着大明的脚印,一步一步往前走。他们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大脚印套着小脚印,艰难而专注地往前走着……四周白雪皑皑,只有他们俩。在这个陌生的新世界,他们有的只是彼此。
想到这里,一丝睡意袭来,丁香翻过身,把大明的一条胳膊拉过来,抱在怀里,把手放进他已经磨出茧子的厚实的大手掌里,感到很温暖和踏实。“我一定要努力,让他今天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丁香暗暗下着决心,睡着了。
看她睡着了,大明悄悄起来,走进厨房,打开窗子,站在那里,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黑暗中,烟头的火星一亮一暗,闪了很久很久……
刀子馨往期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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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馨,本名刘馨。年从哈尔滨市考入北京大学天体物理专业。年赴美攻读工商管理和精算,毕业后任精算师至今。工作之余喜欢看书看电影听流行音乐偶尔写点儿小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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